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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音伤人


六月的江城闷热潮湿,阴沉的天空就像布满沙眼的砂锅终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绵绵细雨仿佛要在天地间织出一张水网,密得让人找不着北,透不过气。人们无法捧上一把霉雨天的空气,否则轻轻一扭,真能挤出水来。

        “这真是‘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啊。”毛大年立在窗前,面对窗外的蒙蒙细雨,不禁轻声叹道。

        “也不知这讨厌的霉雨天什么时候才算个完!家里的被子、棉衣很多都长霉点了,又不能拿出去晒,哎,愁死我了!”田文芝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毛大年身后,一边唠叨着,一边整理着手上刚刚清理完霉渍的毛衣。

        毛大年闻言忙转过身来,对着愁容满面的田文芝说:“这些日子也真难为你了,忙完家外又忙家里的,悠着点,别累坏了身子。这霉雨下下也该停了,等……”

        夫妇俩正说着,突然,一阵滚雷般声音从屋顶贯穿下来,震得人耳门生疼,脑袋嗡嗡。两口子不禁哑然,双双痛苦地对视了一眼,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是校园里刚设立不久的红卫兵广播站早间播音开始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毛大年家正对着路边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且距离不足十米,所以每当喇叭一响,播音员那声似雷鸣的高门亮嗓,简直就是一门超级‘高音炮’,直冲他们的耳门轰击。自打广播站开播以来,毛大年一家四口便每天早中晚三次无可避免地经受这门‘高音炮’的‘狂轰滥炸’。脑门整天嗡嗡作响不说,就像刚才那样,正常的说话交流已大受影响,才几天下来,精神已几欲崩溃。

        为此,毛大年踌躇再三,觉得还是得找学校负责总务的侯主任交涉交涉,当然,这中间肯定得注意说话技巧,否则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天早晨,毛大年专程跑到总务处办公室。一进门就见侯主任正对着一名手下的工人疾言厉色地训斥道:“连个电铃都修不好?你到底会不会电工?不会就干脆滚蛋,别在这丢人现眼!”

        见毛大年进来,侯主任立马脸色一变,笑容可掬地迎过来说道:“难得毛主任大驾光临,鄙人顿觉满屋敞亮啊!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听到侯主任这半文半白,同时明显带有讨好意味的寒暄,毛大年心里觉得既别扭又好笑,好在‘满屋敞亮’与‘蓬荜生辉’意思大差不差,也算说得过去。

        毛大年在江城一中担任教导主任已有多年了。由于校长朱峰是个工农干部,既不懂教学,又不懂学校管理,所以长期以来学校里的很多事情基本上都是毛大年在经手处理。朱校长似乎也乐得一个逍遥自在,但他内心深处到底怎么想的,旁人也无从得知。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也就是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在全国掀起后,朱校长似乎对学校事务开始越来越热衷于介入了。

        由于毛大年在学校里的威望一直很高,侯主任对毛大年的那种恭敬也就不难理解了。总务处在江城一中是个很不起眼的小部门,平时也就负责修修、补补、换换之类的杂务。不管是老师还是行政人员,甚至是学生只要有需要,都可以直接找侯主任打个招呼,事情大体就能办妥。所以侯主任名义上是个主任,可实际上也就是学校里的一个‘维修组组长’或‘工头’之类的角色。

        以往被大家使唤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近一段时间他的心态似乎开始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扭曲。

        道理很简单,连十几岁的娃娃都可以造反了,我堂堂一个总务主任凭啥就被你们人五人六地呼来唤去?老子也要造反!

        当然,以上仅是侯主任的内心独白,他毕竟也活了四十岁了,不敢说造反就造反。他在一面观苗头,一面说话气也变粗了点,也敢教训人了。刚才他不就在训斥手下的小工吗?以前,侯主任可是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

        毛大年这时接过侯主任的话头回应道:“侯主任太客气了,不过,我今天来的确是有事相商啊!”说完,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个小电工。

        侯主任立马会意,脸色一变对着那个小工呵斥道:“还不一边干活去,等着领赏娶媳妇啊?”

        小工忙不迭地消失在门外。

        毛大年这时才言归正传地说道:“我们家住的那栋平房您知道吧?”见侯主任点点头。

        毛大年略微思忖了一下,接着道:“老老少少住着几十口呢!”

        侯主任眨巴着眼睛,不知毛大年究竟想说什么。

        毛大年停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似地直白道:“红卫兵广播站那只高音喇叭,就架在我们家属区旁边。我们呢,也的确需要及时听到□□党中央的声音,可是你得让我们听清楚啊!”

        侯主任乍听此言,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那么大音量的喇叭居然还有说听不清楚的。

        毛大年没容他质疑,就继续说道:“□□一贯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知您注意到没有,反正我是特地做过调查对比,这高音喇叭如果离得太近反而听不太清楚,拉开一定的距离后才能让听众获得最佳听觉效果。我向□□保证我说的完全有根有据!”

        毛大年说得一脸诚恳的样子,仿佛你要是不信,你就对不起□□。

        末了,毛大年终于道出此行最重要的那句:“侯主任,您看能否将喇叭挪个位置啊?”毛大年说这句时,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好多,仿佛心虚似的,又好像是怕人听见。

        少顷,见侯主任没啃声,又提议说:“就挪到操场那边,操场空旷,声音传得远,要么架到教学楼楼顶上,那个位置开阔,也是非常好的选择。”

        毛大年以为老侯一时半会想不出合适的腾挪地点,所以又特意给他来个二选一,然后再静候他的反应。

        侯主任听毛大年云遮雾绕地说了半天,虽没立马弄清毛大年的用意,但听着听着直觉告诉他毛大年此行是有求于他,心里便不知不觉地荡漾出一个字--爽。尤其是听到毛大年,不知有意无意,言语中好像不止一次用“您”来对他敬称,这让侯主任更加无比受用。难得有人对他用“您”,更何况还是身为教导主任的毛大年呢!

        没想到啊,我侯耀奎在你毛大年心目中还能有这么嘚瑟的时候。记得我们一起共事差不多也有十年了吧,可我这偏居校园一隅的小小总务处,也就是你们经常笑称的‘木工房’,你毛大年才来过几回啊?连同这次,总共光临也不超过三回吧!

        “侯主任,喂,老侯,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

        毛大年当然不清楚老侯的心理活动,但显然看出他走神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从神游状态中唤回来。

        “哦,哦,好说,好说,我会叫下面工人去办的!你放心!”侯主任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有点尴尬,所以忙不迭地习惯性地承诺着。

        叫人去办,办什么啊?直到毛大年转身离去,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听清毛大年最后说的那几句关键话,可他也委实不好意思追着去问毛大年到底要他办什么。好像是跟广播有关,可广播每天都正常播放啊。

        侯主任也不知是脑子不够用还是怎地,竟然猜了半天都没猜到点子上。

        毛大年也真够悲催的,说了半天等于白说。

        其实,毛大年也是带着满腹狐疑离开总务处的,尽管临走时,侯耀奎是满口答应,可看着老侯那神思恍惚的样子,毛大年总感觉有些不大对劲。果然,一连三天过去了,也没见任何动静。高音喇叭仍然架在他们头顶上,肆意□□着毛大年一家人的神经,毛大年实在有些按耐不住了,便想再找老侯问问情况。

        可这回毛大年遇到的情况更让人大跌眼镜。毛大年先是兴冲冲来到总务处,可没料想老侯出去了,毛大年吃了个闭门羹。可就在毛大年不无沮丧地回到自己办公室门前时,远远看见老侯从楼上校长办公室出来。

        毛大年知道自己门前是老侯必经之道,便索性等在门口,见老侯走近便迎上前去主动客气地招呼道:“老伙计,到我办公室坐会吧?”

        岂料,老侯冷冰冰地回道:“没空!”

        毛大年不禁一愣,心想我哪得罪你了,可想归想嘴里还是不自觉地问道:“上回我托你的那件事……”

        没等毛大年说完,老侯便打断道:“自个找校长说去!爷还谁都不想伺候了!”说完,便胸一挺,颇有男子汉气概地大步走出行政楼,把个目瞪口呆的毛大年空落落地撂在身后。

        老侯此刻连自己都不清楚刚才那番话是怎么说出口的,他也从来都没想象过在领导面前竟敢如此放肆,尤其是刚才在校长面前。嘿,奇了怪了,放肆的话也说了,威风也耍了,领导也没敢把他怎样。也许儿子昨晚给他洗脑洗了半天还真起作用了,要不就是这世道真的变了。不管怎么说吧,造反的感觉还真他妈的爽!

        直到眼看着老侯消失在林荫道的拐弯处,毛大年才回过神来。

        “他这到底唱的是哪出啊?这人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简直一反常态嘛!”毛大年心里在嘀咕着,思来想去,可最终还是没有理出一点头绪来。

        高音喇叭的问题没得到任何解决,老侯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可要让毛大年去求助校长,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事本身的敏感性决定了毛大年步步谨慎小心。毛大年当初去找老侯时,就踌躇再三,后来即便去了也是先云里雾里绕了半天,无非就怕给别人留下话柄。

        而校长是个什么样的人,毛大年再清楚不过了。除了‘左’得可爱外,他还是个皮里阳秋的官痞子,逮着机会就会坑你一把的那种。

        共事这么些年来,毛大年与朱峰虽表面维持和和气气,但实质上两人都清楚各自双方并非一条道上的人。在以往的共事过程中,也不乏那种‘人手一把号,各吹各的调’的情况。鉴于此,毛大年若为目前面对的这种难题找他帮忙,那不啻于‘老寿星吃□□,活得不耐烦’了。

        可日子总得过,人总得活!万般无奈之下,毛大年猛然想起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为防炮而用过的土办法。很简单,就是给老婆孩子包括自己每人准备了一副敦实的棉球耳塞。喇叭一响,只需将耳朵牢牢塞紧,便可大大降低‘高音炮’的杀伤力。

        不过,此种做法也是有一定风险的。他一再叮嘱田文芝,尤其是两个孩子,棉球塞耳必须绝对避人耳目,要关起门来操作,千万不可让外人看见或知道,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面对老爸异常严肃的表情,以及再三告诫,两个小家伙仿佛挺懂事地点了点头。看着两个天真无邪孩子,毛大年心中不禁有点酸楚。哎,也真是苦了这娘仨了,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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