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魔

宫廊坊外的这片虚无中，苏素目光怔怔地注视着罗无衣对面那小女孩的神情。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团漆黑的光影的聚拢，即便是没有被《灵枢聚妄心经》妄念缠身的影响，苏素恐怕也会把那个笑呵呵的小女孩错认成自己，从而怀疑自己身处梦境，一枕黄粱。

        像，实在太像了。就连语气神态都一模一样。

        她有些恍惚，因为那个小“苏素”正指着罗无衣笑呵呵说出“爹爹叫我来向你道歉”时，瞎子都能看出来罗无衣这个时候正处于危险之中。

        她细细地感受到自己身体中，因为刚刚斩除一道恐惧之念而精进的灵枢聚妄心经修为，她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有足够的灵力，随时可以发动玉佩，跳出这片虚无了。

        灵枢聚妄心经和妄心宗其他众多根本功法一般，都是在于斩除心中妄念所生景象，吸收那喜、怒、忧、思、悲、恐、惊的情绪，从而根除杂念，达到“从心所欲，无拘于矩”的境界。

        而它的特别之处，无非就是更加清灵，和更加诡异罢了，就如泥丸宫内的那轮皎洁的明月，还有时刻准备探出的诡谲画面。

        然而纵使苏素刚才粉碎了妄念所生的图画，修为大有精进，她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练气期的初识修行的孩童罢了。

        她晓得，就算自己现在从这片虚无中跳出去，也是在做无用之功，徒送性命。

        此时令她感到彷徨的是，爹爹刚刚才说罗无衣他们是可以信任的，他本身更是妄心宗每代宗主成熟前的保护人——秘密培养的夜行人一脉。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又做不了什么，心中却又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挣扎着。

        你才认识罗无衣几天？

        他帮你做了什么事了？

        你和他有什么感情？

        泥丸宫中那轮明月蠢蠢欲动，苏素知道，灵枢聚妄心经的副作用又要开始了，她发了狠，不等妄念增长，观想中斑驳的天意刀中闪出了一道濛濛的刀气，强行粉碎了这道萌芽，从而散作碎片归于明月，凭空增长一丝修为，同时灵台传来一丝割裂般的痛意。

        她做出决定了。

        爹爹说的，享受宠爱总归是要承担代价的。

        说时迟，那时快，这众多念头说来复杂，但总不过就是那么一瞬罢了。

        地上的小姑娘此时刚刚说完“对不起”，正装模做样地喘了一口气，三步踩作两步地跳到罗无衣跟前，一根小手指隔着一尺，指着罗无衣的鼻子，幽幽说道：

        “臭罗小，蠢罗小，快说说，你怎么穿过这些禁制的，愣什么愣啊——”

        演得惟妙惟肖。

        而罗无衣这时眼色淡淡，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像是已经接受了自顾自的安慰。

        比如，认为苏素那丫头借了什么灵异的法宝跟着自己，又或者干脆就是宗主带她过来的？

        他看上去准备潜入夜色离开，不想和这个刁蛮的小丫头解释什么。

        咻——

        倏然间，那根月色下仍然洁白小巧的小指头，闪烁着幽光，径直就这么点了过来——

        苏素在虚空中的身影立时闪现出来，双手环抱。她刚刚借女孩跳到罗无衣面前的时间，便在虚空中靠近到了罗无衣的身后。

        苏素小手环勾着罗无衣的背，眼观鼻，鼻观心，小脸逼得通红，泥丸宫内明月遍洒光辉，观想中的天意刀挥洒斑驳的刀气，剧烈地凝入那块玉佩。

        她体内灵力一转再转，刚刚强行斩掉妄念后经脉上的伤口炸裂般疼痛，她手中生出强烈的气息，胸口的玉佩随时似隐似现，随时准备带着罗无衣进入那片虚无。

        而与此同时，罗无衣面前那根小巧的手指也点至他的额头三寸间，“小女孩”身形摇摆着，倏然间发芽似的瞬间高了起来。

        “她”的脸扭曲起来，仿佛地狱的恶鬼，幽冥的怪物，狰狞着一双斗大的眼球，瘴气缭绕，鬼火零星，而那根洁白的手指也变得黝黑，露出邪魅的气息。

        啵——

        气泡碎裂的声音。

        苏素一片茫然，已经再一次进入了这片虚无。

        而她双手环抱的分明是一团空气，虚无外的世界里，罗无衣的身影云雾般散开，寸寸裂开，最终消失无迹。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再次进入这片虚无的，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那个怪物同样划过罗无衣的身影，为什么没有丝毫伤害到自己。

        自己练气期的修为真的能这么迅速地反应过来？真的能在千钧一发之间抓住罗无衣身影的一角？真的能够在那个可怕的怪物威压下毫发无伤地进入虚空？

        苏素迷惑。

        扑通——

        沉闷又响亮的声音惊醒了她。

        苏素看见那个怪物丑陋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伤口，那道伤口黑气沉沉，在那脖颈的山峦中硬生生裂出一道渊口。

        夜空中嘹亮又婉转的声音传来，甜如浸蜜，酥软人心：

        “哟——哟——哟”

        “陆先生心疼女儿呢？这么多幻象，差点连姑奶奶我都骗过去了，从哪里开始的？你这灵枢聚妄心经练的不错啊，比我这个所谓的“心魔”都强，看来那丫头对你真死心塌地。既然这样啊，这名号，我就扔了，送与你罢了。”

        “气衍心魔陆盈升，你看，我都给你想好了，以后就说与天意宗那帮神神叨叨的家伙听，看他们能闹出什么笑话。他们不是自诩万法之源，天意之始么，多出了个开创道玄宗的，再多出一个创建个魔门，呐，就叫心魔门怎么样？”

        “多贴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心魔鼓捣出来的哩，说不准到时候我还能借点名声。”

        说罢一顿，那声音又幽幽道：

        “总之，这妄心宗宗主，你，还是别做了。”

        苏素听着这不知哪里来的婉转女声，心中充满的却是安定。

        刚刚是爹爹救了罗小，也是爹爹救了自己，让自己平安地遁入这片虚空。她耳朵微微晃动，有声音传来。那是传音入密，将灵气汇聚成为极细的线，通过微妙的灵气震荡传递声音。这功夫本算不得高明，凝脉筑基，细辨灵气便就做得到了。

        然而陆盈升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束音成线，穿透了玉佩激发出的那片没有任何人能看见的虚空，直接送到了苏素的耳边。而送出的这两个字让苏素之前的一切不安和惶恐都消除掉了，她甚至忘记跳出这片虚空，同时她也知道，罗小也定是安全了：

        “安心。”

        黑巾黑衿，这爿黑墙外，陆盈升负手而立，背着的双手手比划着什么，声音洪亮而有磁性：“天意宗没有笑话，有笑话的反而是你，心魔长老，或者——婉儿的侍女，苏盈盈。”

        那婉转声音再次呵呵笑道：“笑话，妄心宗哪代宗主不是侍女老仆做的长老？倒是没听说过有过上门赘婿做过宗主。”

        “尤其这个上门赘婿还是个正道名门弟子，笑死我了，苏婉儿那蠢货上哪找姘头不成，偏偏去找你这神叨叨的天意宗弟子。咱这妄心宗这么多代宗主，为了血脉能新奇点，倒是找过一堆正道中的鲜嫩炉鼎做过一夕之欢，啧啧，那味道姑奶奶也尝过，当真是个鲜嫩可口，销魂蚀骨，宛若升仙。”

        “我就奇了，你们这天意宗一天到晚神神叨叨，号称什么“天意如刀”，结果就是走哪哪遭殃，去哪哪生祸，修行界哪里不把你们当瘟神看啊。苏婉儿虽说蠢，但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宗主，眼光还是有的，怎么就看上了你这要模样没模样，要腰板没腰板的神棍呢？”

        “哦，是了，定是你那货深藏不露了，要不现在就露出来瞧瞧成色，姑奶奶我也好久没真个尝过销魂滋味了——”

        说罢轻灵灵地呵呵笑了起来。

        陆盈升也笑了，笑得冰山刺骨寒冷，垒垒冰结，修长手指仍然细细勾画着图案：“哦，你敢现身么？”

        那呵呵笑声一顿，没有停下，反而传来一声更嘹亮的笑声：“小样儿，等不及了？”

        “不过得让你等一段咯，姑奶奶我可打不过你。谁不知道气衍盈升陆盈升啊，魔蝉宗那帮蛮子整个松州的根子都被连根拔起，还搭进去一个元婴期的长老，啧啧，那叫一个惨啊。

        “哦，不对，那是二十年前了，估计还没几个人知道现在的陆盈升已经叛出正教，正像个可怜兮兮的流浪猫一样对着妄心宗一干老小摇着尾巴，苦苦求着收留哩。”

        陆盈升就这么立在那里，等候苏盈盈连珠似的说完了这一大通话，待得歇息，他大理石雕刻般的俊逸脸庞中，嘴角微翘，说道：“说完了？”

        苏盈盈笑道：“当然没有哩，你说你这么个鬼神棍，虽然还算能打，但苏婉儿是谁？连道尊赵无羊都敢惹，怎么看上的你？”

        “我看啊，是不是你偷了她祖辈传承的那物事，又威胁她，然后成事以后又靠着什么秘法……天意宗不是号称万法之源么，那种秘法多得很……”

        陆盈升手中结法完结，蓦地打断她：“说了这么多，”他声音陡转：“你舍弃灰鬼替身，伤势真的好的了么？或者，你真的逃的掉么？”

        黑光悠悠，月光失去颜色，乌云飘动，整个青州城色彩一暗。


　　https://www.dldwx.cc/xs/101257/515206371.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dldwx.cc。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dld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