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岁月
黄沙，斜阳，竹山。
“记忆里，渐石山，灰竹林，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风景吧。”苏素想道。
灰竹，虽然名带灰，却是色青如翡，硬若金铁，韧比兽筋，向来都是修士制鞘的好材料。高明的制器师辅以真火煅烧，以甘露冷却，如若火候控制得好，甚至可以制出养灵的剑器。而经过炼制后，灰竹会通体透出灰暗的光泽，灰竹也因此得名。
苏素不关心灰竹的作用，她只是想念灰竹林里白色的大虎，她的白爷爷。
她走在这盘山的小道上，看着这漫山竹林再不复青翠，统统耷拉着灰败的竹尖脑袋，一副憔悴欲死的模样。
灰蒙蒙，雾蒙蒙，横侧在竹林小筑旁的浊浊溪水，翻出白肚皮的小鱼，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味。
平时睡大觉的白爷爷不见了，再听不到祂呼吸的金铁之声。
苏素缓步这方竹林小筑，视界中还是那熟悉的摇篮，熟悉的蒲团，熟悉的灵牌。多少年了？三十，五十，还是一百？
角落里依旧是那一面波光镜，上面还残留着灵力痕迹，照起来，比寻常铜镜清晰许多。
苏素定睛一看，镜中人下穿莲色齐腰直袖襦裙，裙角镶着青白叶儿滚边，玉色腰封腰带，腰绳挽了个长结，随呼吸摇摆。上身内里托着一抹白锦诃子，外套着莲色上襦，挽着一袭湖痕绿薄纱披帛，恰似湖波中荡漾的青荷。
再往上看，叶儿尖雪白下巴，樱桃小口柳叶眉，额间一点朱砂，眼若秋波，颊如堆雪，两侧鬓发高挽，结成个飞仙髻，中间嵌着一粒闪着微光的蛑珠。波光流转间，婀娜娉婷，媚态横生。
妖女？本来就是。
“叮咚咚——”
小筑外挂着的铃铛被风吹响，将苏素的目光移向门外——
门外仍是飞沙如刀，斜阳下却依稀有个小巧的影子，那影子蹦蹦跳跳，转眼间已经到了眼前。
那是一个青灰色小襦裙的总角女童。
“漂亮的大姐姐，你到我家里来干什么？”
苏素恍然惊醒，这小女孩是就是总角时期的自己……梦矣？醒矣？
“漂亮的大姐姐……”小女童踮起脚尖向苏素眼间挥手，“大姐姐，你是来看小婉儿的吗？”
婉儿？不是苏素？苏素一惊，将小女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实有些不同，小女孩比小时候的自己消瘦一些，眼口也似乎都要小巧些。她是……我的娘亲？这是……过去？
“大姐姐，你这么盯着婉儿看，婉儿会害羞的……”婉儿咬着指头，脸上浮出红晕。
这个神情，和小时候的自己真相似啊。苏素已经恢复了平常模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理了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笑着道：“叫我苏姐姐就是。”
“苏姐姐是来看婉儿的吗？”
“是啊，苏姐姐怕小碗儿孤单，专门来看婉儿的。”
“可是婉儿还有罗爷爷陪着啊，婉儿不孤单的。”
“那婉儿的罗爷爷在哪里呢？”
“罗爷爷说他一直都在婉儿身边的，只是有时候看不见他的。”
说的应该是夜魔了，夜魔罗夜如。苏素将眸光投向婉儿身后，细细体察，并没有那抹熟悉的夜色气息，她摇摇头，不知道这个时候夜魔为什么会不在婉儿身边。
门外仍然是那残阳如血，朔风似铁，这本该是北漠独有的景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与世隔绝的渐石山，苏素说不清楚。本来她还以为渐石山出了什么变动，或是有魔蝉的蛮子来犯，或是妖修的复仇。
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从前的渐石山。按母亲的年龄算，应该是三百年前？苏素倒是记得陆盈升说过，渐石山的灰竹都是娘亲植下，如今看来，应该是苏婉儿在还原渐石山的风景了。
至于自己是怎么回到渐石山的，苏素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苏姐姐和婉儿一个姓么？罗爷爷说，和婉儿一个姓的都是婉儿的亲戚，都有着一个祖先哩。”婉儿一副懵懂模样，见苏素和刚刚一样出了神，问道，声音有如珍珠落下冰盘。
苏素回过神来，答道：“是啊，苏姐姐和小婉儿都有着一个祖先的，那个祖先可是法力高强的仙人哩。”
“那苏姐姐也是法力高强的仙人吗？”
“苏姐姐我啊……也是仙人哩……”
“那太好了，那苏姐姐能不能让灰竹林活过来啊，前段时间都很还好好的，罗爷爷一走，就变成这样了……”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有若细蚊。
苏素一愣。世间哪有起死回生之术啊，就算是当世异宝妄心宫的“焦金流石”，也得一点真灵不灭，才能起到活死人肉白骨的作用。
不过，苏素当然知道，还有另一种方法。而她恰好是这种方法的行家——幻境。
“可以啊……”
……
迎风起舞。
入夜的深沉，也掩盖不住漫山遍野的青翠欲滴，没有恼人的黄沙，更没有腐臭的气味，和风轻摇，铃铛轻响，空中无月无星也无云，倒是个入梦的好时景。
女孩在门前牵着大姐姐，随着她腾挪作法，衣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婉儿咯咯笑着：“苏姐姐，罗爷爷说，婉儿的资质也很好哩，我长大后能不能有这样的法力呢？”
苏素一笑，风情万种：“有的。这些竹子本来就是你植下的。”
渐石山变成这样，应该是那个阴鸩老头作祟，可惜渐石山阵法护佑，即使是他凌秋华，也只能做成这样了，终究伤不了有妄心灯护体的婉儿，即使妄心灯还没有觉醒。
罗夜如在和那阴鸩老头兜圈子吧。他会回来的，带着婉儿重回那久违的妄心宫，就像苏素父亲陆盈升一样。
苏素心下雪亮，她扭头看了看屋内的灵牌，夜色可遮不住她的双眼——
那灵牌上，却并没有字迹。
※※※
画面如同流萤般散开飞走，小苏素看着眼前廊腰缦回的宫殿，心下惶然。她的背后是那扇漆黑的大门，刚刚带着她体味了虚妄。
而这片虚妄到底是什么，过去，未来，还是纯粹的虚妄，苏素一概不知。
苏素确实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她感受到的自己，已经成了那个艳丽的女郎，她的心境，她的思绪，都在现在的苏素心下小河流动。
那是三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后的自己？苏素不清楚，但那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的风情，那灵枢聚妄心经修成正果，投射出的那一片真正的灰竹林的神迹，都已在小苏素心中烫下痕迹。
那是真正的红尘炼心，果然和父亲的他化自在法有所区别……
直到陆盈升宽厚的身影遮住了苏素视线，她才反应过来，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苏素没有问父亲炼心路的信息，她大概知晓，这种情形，应该只有自己才遇到过。
她只是对着父亲说了一句话，眼神里全是坚定。
“我要成为娘亲一样的女人。”
而今后，苏素重走炼心路时，再没遇到过那种过去和未来交织的景象。
※※※
夏天。
依旧是骄阳似火的夏天，妄心宗那些体会怒火之情的弟子在浮岛各地顶着日头盘坐，自陷幻境，在灼烤中回味从炼心路的点滴成果。
苏素大汗淋漓，在动与静之间舞蹈旋转，抬手，驻足，挪移，翻腾，一把看不见的细剑在她手中转动，切割着空气中日光投射的日精。每一次成功的击中，细剑都会不停地鸣颤，发出欣悦的悠扬声音，好似苏素的心绪。
这一年，苏素七岁。
……
还是火云如烧的夏天，苏素跟着陆盈升在整个神州奔走，刺杀，埋伏，设套，见识了魔宗的残忍嗜血，也见识了七情六欲崩溃下的妄心宗弟子的煎熬痛苦。
人，妖，灵，死在苏素手下的也不计其数。
苏素在父亲的刻意安排下，一次一次受伤，滴血，一次一次绝境中爆发，甚至差点灵台被灵枢聚妄心经的幻境彻底湮没，直到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欲念。
而跟随她的罗无衣，更是在一次次同生共死中，让苏素学会了如何融入夜色，也学会了如何将信任的后背交予同伴。
这一年，苏素八岁。
……
“小苏素——今后，你就是我的学生了。”
听到这个软糯诱人的声音时，苏素脑海中出现一丝暧昧的遐思，但她有些疑惑，自己不论课业修行，还是起居日常，向来都是父亲一手安排，这个老师是教自己干什么的？
直到她看见从屏风中缓缓走出的那位佳人，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透出天生魅惑、颠倒众生的气息。
苏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她小脸透红，心中狂跳，这个老师即便穿着严严实实的衣服，但她的神情和举止，那仿佛不经意的挑逗，即使自己还是一个未成熟的女孩，也仍然心境不稳，就连妄心灯也不能安定下来。
“我……你……”苏素言语从未有过如此木讷。
“今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小苏素。”软到迫人心弦的声音从那张诱人的红唇中传出，嗓子之中似乎咽下了唾液，“叫我虚魔老师吧……我现在……”
女郎凑近端正盘坐的苏素面前，挑起她有些散落的发丝，勾起她的下巴，更加诱人的软语传出：“可是妄心宗仅有的二魔了哩。”
这一年，苏素九岁。
……
云鬓高挽，眉黛低垂，两条湖痕绿薄纱披帛缠绕，一根白玉色曳地腰绳挽结，眸生春意，口传软语，苏素身着一袭莲色长裙，向藏书殿里端坐着的陆盈升说着什么。
妄心宗几年的培养下，苏素再不像是当初那个跳脱的小女孩了，她身子日高，已经有稚嫩的胸脯，在眼波流转间，妖娆万分，直看得陆盈升恍恍惚惚。
待得陆盈升缓过神来，他摇摇头，说道：“女儿大了啊。”
苏素神色未改：“像娘亲？”
“像，又不像。你是独一无二的苏素。”
苏素受用般掩口咯咯笑起。
“好了，别作这番情态了。你爹爹可是个老人了。”
苏素打量着着陆盈升的面容，神情不动，眼中却露出“我怎么不信呢”的意味。
“算了。拗不过你。”陆盈升一脸欣慰，忽的严肃起来，颇有不怒自威的风采，道：“十年了。爹爹从来没有让你单独行动过。”
“哦？”
“交代你一个任务，只有你一个人的任务，罗无衣不会跟着你，小唯也不会跟着你。”
苏素还是一笑，百媚横生，道：“说来听听。”
“去天意宗做卧底。”
苏素一愣，又道：“可以。”丝毫不把这号称“万法之源”的最古老宗派当一回事似的。
话音刚落，陆盈升眼中黑光流动，他化自在法法力转动下，苏素蓦地陷入沉睡。
陆盈升将苏素扶起，手指在苏素闭上的双眼前不停微微颤动，口中吐出神秘的声音：
“你现在是止虚山下一户农家的少女，因慕仙道，参加天意宗的弟子大会……”
那是陆盈升早就为苏素准备好的身份。
“女儿大了啊……”法术收敛，陆盈升再次喃喃道。
这一年，苏素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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