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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5 他她


到了门口,宋昱庭脸色僵住了。

        一辆车停在院外,几个宋氏的保镖正围在那,看着刚刚被送来的女人面面相觑。

        女人半躺在后车座上,意识全无的模样,似乎昏过去了。而常家司机大概是怕惹祸上身,将人往院外凉亭一放,匆忙开车跑了。

        宋氏保镖正准备往上汇报,一声低喝传来,“让开!”保镖们为这熟悉的声音一凛,就见屋里一贯清冷的boss大步跨进。

        凉亭内,江沅紧闭着眼,软绵绵靠在横椅上,头发与上衣湿漉漉的,初冬的阴冷天气她只穿了件薄家居服,脚上也没有套鞋袜,多半是在屋内卒不及防被放倒然后匆忙拖出来。而从常家到宋氏别墅的一路,车上不仅没有开暖气,车窗也没有关紧,冷风携雨顺着玻璃缝洒到了昏迷的江沅身上,她的头发、上身几乎都被淋湿,这大降温的初冬,只着单衣的江沅被冻得嘴唇发白。

        再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宋昱庭迅速脱下厚外套,裹住了昏迷中的女人,将她打横抱起往屋内去。

        院门到别墅内必须经过喷泉与花园,有几十来米的距离,大雨哗哗而下,纵然数位保镖举着伞为主子保驾护航,但无孔不入的风雨还是钻过缝隙而来,扑打在人身上,宋昱庭不得不一面走一面调整着姿势,用肩膀为江沅挡去风雨。

        一侧跟着的管家看着脱了外套只穿着薄衬衣的主子,忍不住说:“宋先生,今儿寒流来了,您当心啊。”

        宋昱庭根本顾不得,他面色阴沉,没回老管家的话,一面走一面径直吩咐,“命人去请顾医生来。”

        “赶紧准备干毛巾与衣服!”

        “叫人放热水,备感冒药!”

        虽然焦灼,可他仍是有条不紊吩咐齐全,身旁跟着的人忙不迭应命,一屋子的人迅速忙开。

        .

        宋昱庭很快将江沅抱到了暖气充盈的卧室,将她放到床上后,他接过管家递来的毛巾,帮江沅擦头发,另一只手顺势去探江沅的额头与手脚,俱是冰冷一片,宋昱庭眉头皱了皱,再看看江沅略显苍白的嘴唇,想给她换衣泡澡避免感冒,又担心耽搁医生第一时间检查身体,只能朝外催道:“顾医生还没来吗?”

        管家在身后道:“在路上,马上到!”

        .

        宽大的卧房,不断有凌乱的脚步来往,穿白褂的私人医生围着床忙碌不休。

        宋昱庭立在卧室门口,视线则一直落在大夫们的动作上,大概是焦灼难耐,他习惯性伸手摸向口袋里的烟,可刚掏出一根,眼神瞅瞅屋内床上的人,又将烟放了回去。不仅放了回去,还将整个烟盒跟火机都塞到了秘书手上,“把这些都处理了。”

        秘书微怔,就见宋昱庭又吩咐:“以后只要她在,就不许任何人抽烟。”

        秘书虽然惊讶,但喏喏地应了。

        .

        良久,屋内白大褂医生出来了,表情很严肃,对宋昱庭说:“宋先生,经我们检查,江小姐是被服下了安定片。”

        宋昱庭的脸骤然一沉,刚巧管家前一刻给他送来了杯茶,他猛地捏住了手中茶杯,指节崩得发白。

        顾医生瞟一眼老板的手,生怕那可怜的杯子下一刻便会被捏爆,但他还得继续硬着头皮将实情上报,“这种安定不同于治疗失眠的普通安定,但药效快,持续时间长,直接控制人的神经中枢,一旦服用,人不仅会陷入长时间昏睡,更会失去意识,副作用极大。”

        宋昱庭的脸难看到无法形容,“呵,常家真是不得了!我要好好的人,她们竟下药!”

        顾医生跟着点头,“这个手段……的确太过了。”见老板脸色太难看,赶紧转移话题,“好在江小姐只是昏睡,并没有受到其他伤害,这种安定片虽然目前还没有合适解法,但药效过去后,江小姐就会恢复如常。”

        宋昱庭扭头,将目光落在床上的人身上,问:“她大概会昏睡多久?”

        顾医生道:“不好说,看她现在的状态,最少要两三天才能缓过来。”

        .

        顾医生一番忙碌后离开了别墅,而宋昱庭也没有闲着,迅速喊来几个阿姨帮江沅泡了个热水澡,又给她换了身干衣服。

        这安定的药效着实太强,被打理一新的江沅重新躺回床上后,仍处于昏迷状态,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感应。

        宋昱庭安静坐在一边,看着阿姨给床上江沅擦拭刚洗过的头发,最终他接过了阿姨手中的毛巾说:“你们下去吧,我来。”

        阿姨们躬身离开,房间只剩两人。江沅静静躺在床上,闭着眼,像一个温顺的娃娃,宋昱庭一面拿毛巾擦拭着江沅的长发,一面开吹风机轻轻烘干,那一头长发看着乌黑浓密,握在手里却不过细细一把,稍微用点力,还会一缕缕地往下脱,凌乱地散在地上,像折翼的鸦羽。

        看到断发时,宋昱庭目光微闪,最后指尖动作更加轻柔,继续吹。

        ……

        接下来的日子,江沅果然如顾医生所言,人事不省地昏迷了两三天。

        这两三天里,宋氏别墅的人围着她团团转,而这一切,躺在床上人犹然不知,她一直在自己的梦境里沉沉浮浮。

        梦境很是凌乱,太多的画面她已记得不太清,印象深的只有两段,一个是年幼的场景,五六岁的自己站在院子里,看着外公及其他教导师父拖着长腔,手把手教着自己的学生,儿时的她虽懵懂稚气,却已加入了学生们的队伍,跟在一旁咿呀地学……

        金色晨曦穿过院落的树木,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这些昆山腔的传人们,在这春光明媚的清晨,唱、念、做、打、扳腿、走圆场、打把子……虽然辛苦,却是她幼年最安详美好的时光……

        梦里温煦的阳光一转,忽然转到了小镇上的初中,食堂里那个腼腆而青涩的男孩,总爱偷偷躲在礼堂后看她练曲子,自以为隔着幕布帘子,便能将自己隐藏起来,却不知脚露在了外面,而他那双回力球鞋,穿了两年破了洞都舍不得丢,可就是那么勤俭节约的人,总是往她书包里塞吃的,或是一小袋水果,或者几包话梅干——都是她爱吃的……

        画面越来越乱,前面还是回忆,后面便凌乱不堪了,她看到大学里的自己与宋昱庭并肩同行,喧哗纷扰的城市,霓虹闪烁的街道,那少年依旧腼腆羞涩,握住自己的手却那么的紧,人来人往中他单膝跪在地上,说:“沅沅,你要是肯嫁给我,这一辈子我把你供起来……”

        她刚想点头,常郁青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指着宋昱庭说:“你敢答应!他是个杀人犯!胡老太婆的男人被他杀了!警察已经来了!”

        梦里果然窜来了一群人高马大的警察,团团围上了他,她慌了,心吓得怦怦跳,拦在警察面前,用尽全力将他推出去,大喊着:“快跑!昱庭!快跑!!”

        梦里的她不住嘶喊,而现实中她也在不安地喘气。

        “快跑!快跑……”当这声叫喊冲出喉咙后,她猛地睁开眼,昏迷了两天的她终于从毫无意识的状态挣扎过来。

        一身冷汗,再看看周围,阳光肆无忌惮的从窗外漏进来,刺得她眼睛受不住,又眯了好一会眼,这才再度慢慢睁开。

        再次睁眼时,她的意识仍未完全恢复——因为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张一直盘旋在她梦里的脸,此刻就在他面前,双瞳乌黑,高鼻薄唇,只不过从前与现状有很大的改变,过去的他青涩腼腆,而如今强势回归的他,淡漠深沉,可不管是怎样,他都是他,一直都是。

        她有些蒙了,分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现实。

        下一刻她的浑噩被一句低沉的话语打断,“睡了两天,舍得醒了!”

        她愣了愣,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动着眼珠,打量着周身的世界。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家具,陌生的床,床畔来来去去陌生的面孔——她的理智终于回来了,这是在哪!

        她一惊下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软绵,头也有些晕,撑着床头靠了会后,她看向宋昱庭,“这是哪?我怎么在这?”太久没说话,她的嗓子干哑得不成样子。

        宋昱庭身影颀长,披着屋外淡淡阳光侧身而立,口吻不急不慢,“能是哪,当然是我家。”

        她揉揉额头,慢慢记起昏迷前的事——肯定是那天的药被做了手脚。她抬头看他,眸里有惊愕,“是你……你换走了我的感冒药?”

        宋昱庭手原本端着补汤,瞬间将汤放了下去,有淡淡恼意浮在眸中,“是啊,是我不择手段把常太太绑到了这来。”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嘛?”

        见她信以为真,宋昱庭幽深的瞳仁微缩,口中恼意更加明显,“能干什么?常太太毫无知觉的这两天,我该干的都干了,就在这张床上。”

        江沅玉白的脸涨红,而宋昱庭浅笑着扶住了她的肩,道:“常太太害羞什么?肌肤之亲我们又不是没有过……”他忽然将她按在了床头,慢慢靠近,双目相对,气息都能拂到对方脸上,彼此得距离近得暧昧,“你忘了?七年前在那个小旅馆……”

        闪烁的眸光显出江沅的局促,她推开他的手坐起身,但药效还未消退,四肢无力的她刚起身又软了回去,只能抿着唇,扭过头去不看宋昱庭。宋昱庭的手却伸了过来,箍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了过来,“江沅,你就这么厌恶我,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江沅被迫抬头看他。七年了,时光真是最强大的力量,从前她可以亲密无间的靠近他,如今却只能故作冷漠相待。

        她挣脱开他的手,笼在衣袖里的指甲缓缓扣进了掌心。状态虽然虚弱,口吻却清冷坚定,“放我回去。”

        她抗拒的模样让宋昱庭轻笑起来,“你确定你要回去?”

        他返身将一沓照片丢到了江沅面前,江沅瞟了一眼,眼神就此定住。

        照片上全是常郁青与各种女人的照片,场景各种杂乱,有纷杂ktv搂抱的,有国外街头接吻的,甚至还有酒店□□.裸缠在一起的,香艳得不堪入目。

        江沅看了照片半晌,最终站起身,仍是重复那句话,“我得回去了。”

        宋昱庭似乎难以置信,指着照片道:“这样的男人你还要回去?江沅,你真是疯了!”

        江沅抿了抿唇,“疯不疯我都认了,劳烦宋总让一让,放我回家。”

        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宋昱庭的脸已彻底冷下去,连口吻都有了置气的意思,“放,当然放啊,不放我把常太太留这能干嘛?”

        他一笑,问:“常太太,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请来吗?”

        不待江沅回答,他已回答道:“过去常太太玩弄我的感情,如今我也要常太太尝尝这种滋味……这几天,我该玩的,该发泄的,也够了……常太太要走,我不阻拦。”

        他说着手一招,“阮阮过来!”

        门外走进一名清丽少女,宋昱庭亲昵地拉过她的手,向江沅道:“忘了跟常太太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处理完常氏的琐碎后,我们就该举行婚礼了。”

        听着宋昱庭对黄阮阮的介绍,江沅面上看不清起伏,她扶着墙站起身,虽然还是虚弱的状态,眼神却越发清冷通透,无人看见的角度,她埋在衣袖里的手,绷得紧紧地。

        最后她慢慢走到了房门口,声音缓而轻。

        “那就祝宋总跟黄小姐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

        江沅离开了宋氏别墅,安定的药效并未全退,她走路都是跌跌撞撞的,但纵是如此,她离开时头也不回。

        她走后,宋昱庭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一下午,从窗外的艳阳高照到日薄西山。

        入夜后,老管家将晚饭端了过来,好声好气请宋昱庭用饭,但宋昱庭动都不动。

        半小时后老管家再来,饭仍在那,粒米未动,而宋昱庭坐在原地,暮色沉沉,房间空而静,他缄默地坐在那,连着空气都压抑起来。

        老管家叹息一声,眼风扫到一个清瘦的身影——黄阮阮。

        想着年轻人之间或许好沟通一些,管家将手里的汤递给黄阮阮,道:“黄小姐,您去劝劝宋先生吧,这几天他一心照顾那一位,也没顾得上吃什么。”

        黄阮阮点头,端着汤碗进去了。

        .

        空荡荡的房里没有开灯,暮色重重压了下来,像浓郁的墨汁晕开人间。宋昱庭坐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黄阮阮走进去,轻轻喊了一声,“宋先生,吃点东西吧。”

        宋昱庭恍若未闻。

        此后的时间,他纹丝不动,而她就端着汤在一旁站着。

        安静的空气里,她默默看着他,想起这两天的事。

        这两天她偶尔路过房外,透明的玻璃窗,里面场景再清楚不过。

        这两天,他日夜守在那个昏迷的女人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为她吹头发,盖被子,喂水喂汤……她甚至看过他半蹲在地上给她穿袜子的模样,一贯清冷又高高在上的高大身躯,弯下脊背低下头颅,轻柔地将羊毛袜往女人的脚上套……担心她的指甲勾到袜子不舒服,他拿来指甲钳,一点点剪,她小而娇嫩的趾头握在他手中,像捧着稀世的珠宝,眼神专注得近乎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伤到她的肌肤……

        她甚至看到他细细捡那女人落在地上的发,乌黑的青丝,他一根根从地毯上寻起来,宝贝般装在一个绒袋里,一面捡一面自语,含着费解与怜惜,“就这么爱豪门吗?让你落这么多头发,这种日子到底哪里好?”

        某个夜晚她睡不着,从窗户走过,安静的夜里,她看到他坐在床畔,看床上昏睡的人。那深深的光景里,他五官眉目沐浴在壁灯下,被昏黄的光线一染,有油画般的柔软,他看了她许久,乌眸都是压抑的情绪,满满恨不得要溢出来。

        许是情绪的激荡让他无法再克制,他俯身凑去,似想吻床上的女人。

        最后他没有,也许无论多少年过去,即便如今的他清冷而强势,可他的内心,仍如那些年的故事,那男孩对那女孩,从来都是虔诚的敬慕,一丝半点违背她意志,都是亵渎。

        于是最后,他没吻她,而是起身,将一个吻落到墙上她的影子上。

        ……

        最终黄阮阮收回思绪,看向暮色里静坐的宋昱庭,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宋先生,既然那么在乎,为什么要说那些违心话?”

        宋昱庭开了瓶白兰地,酒香的轻漾中,他对着酒杯自语道:“我也在问自己。七年了,从英国到美国,从欧洲到美洲,两千多个日夜,我以为自己终将变得强大无畏……呵,可一见到她才知道,原来我无论多强大,她仍是我的致命之伤。”

        “可我能怎么办?像七年前一样苦苦哀求吗?”宋昱庭摇头,“没用的,她的心这么硬,对常家死心塌地,对我却如弃敝履。”

        黄阮阮默了默,实话实说,“宋先生,我不知道她跟常家的事,但我看她不像一个爱慕虚荣的人。”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啊。”黄阮阮沉默了会,提出一个胆大的疑问:“万一她真是爱慕虚荣的人,你要怎么办?”

        等了好久宋昱庭都没答,黄阮阮也不好再问,将汤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重回寂静的房间只听得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良久后,静坐的男人轻声自语。

        “是就是啊,努力这些年,账户数字的意义,不就是让她能肆意做任何一种人?”

        .

        而那边,江沅早已回到了家。

        常老太太见媳妇回来脸色很复杂,似乎是难堪,又似乎是心虚,最后仍是尖酸地笑起来:“还回来干嘛啊,常家如今不顺,你跟着外头的男人,不是快活的很吗?”

        走在楼梯上的江沅闻言蓦地回头,目光落在她婆婆身上时,她婆婆不由一怔——这个一贯清冷淡漠的儿媳,此刻目光清透又锐利,像是能穿透人的灵魂。而她眼底深处有讥讽一扫而过,像看着一个跳梁小丑。

        常老太太顿时不舒坦了,“你瞪我干什么!”

        江沅收回目光,没有再多理会,径直上了楼去。

        纵然在宋氏别墅有过震惊与心碎,但回来的一路,冷静后她便想通了。

        她的确被人下了药,但绝不可能是宋昱庭,即便如今的他再不是从前那个青涩的大男孩,可她的内心深处,仍坚定不移相信他还是当年那个良善的男人。不论他对她现在是什么想法,她都能确定,他不可能伤害她,也不可能对她做出越轨的事。

        没有理由,就是相信、坚信、确信他。

        而除了宋昱庭,再仔细想想,这个答案也就出来了。

        除了她的婆婆,还会有谁?

        她觉得荒谬又可悲,却将所有情绪按捺,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以为回房就能得到稍许安宁,没想到安静没多久便被打破——常郁青回了。

        在外奔波数天,说要想办法把老爷子救出来的常郁青回了,脸色阴沉,想来是没想出什么好法子。

        他“砰”地推开卧室的门,冲江沅质问:“这几天你去哪了?”

        他怒气冲冲,江沅猜多半是常老太太在楼下添油加醋编排了她什么,便没有理他,脱下外套自顾换上家居服。

        常郁青夺过她的外套往地上一丢,吼道:“恬不知耻与野男人在外缠绵几晚,你当老子是什么!”

        江沅捡起外套,拍拍上面的灰,话里带着淡淡讥诮,“我为什么会去他那,你知道吗?”

        她的表情过于古怪,常郁青微怔。江沅道:“你怎么不问问你妈,为什么要给我下药?”

        常郁青一怔,刚才他进门时见佣人看自己的表情很怪异,常家老太太便说,他一离家,江沅接了宋昱庭的电话就走了,连着两晚都没回,刚刚才落屋。

        常郁青愣了会,仍是不信,“我妈怎么可能做那么荒唐的事!”

        “你不信去查监控,去查行车记录仪,我好好一个人,被迷的神志不清,像麻袋一样被塞到车里……你有想过这是什么感受?”

        她口吻清晰,有理有据,常郁青就算再不能接受母亲做的糊涂事,也不由动摇了些,扭头下楼去找常老太太了。

        楼上卧室里只剩江沅,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夜。

        这是一个怎样奇葩的家庭,她被婆婆毫不留情当做交换物,还要承受丈夫的兴师问罪,荒谬、可笑、悲哀,连着这忍气吞声七年的委屈与愤恼,简直不知如何形容。

        最终她起身走到房间里侧,打开了墙角的老式唱片机——那是她从前淘来的宝贝,她很喜欢这种怀旧感的唱片机,圆盘老cd慢慢转着,那昆曲的调子,便悠悠长长传出来,像染着记忆中昏黄的剪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蘪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它春光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园……”

        屋内的唱段伴着婉转的丝竹之声,咿呀逶迤绵延而来,夜半的灯光打在江沅身上,清冷的一片,像屋外初冬的霜。

        江沅静静听着,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这些年,即便不能再唱,听曲仍成了她深入骨髓的习惯,每逢她压抑苦痛时,她便会寻个无人的交流,安静听一段,那些无法倾诉的伤,似乎能随着这旋律,缓缓稀释。

        听了半小时后,江沅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她关掉了唱片机,对自己轻声自语,“忍一忍,还有最后几天。”

        .

        楼下,常老太太面对儿子的质问,又委屈又是愤慨,“不是我故意拿你老婆丢你的脸!而是这宋昱庭用你要挟我,我没法子啊!”

        常郁青又气又恼,又不能对常老太太发火,最后只得将烟头丢在地上,“妈的这宋昱庭!他敢要老子进去,老子就让他也进去!他有老子的料,老子还有他更大的料!”

        老太太按住儿子,急道:“你别胡来,为这种人赔上自己不值得!你爸现在已经保不住了,我要再没了你该怎么活!”

        为了缓和儿子的注意力,老太太换了个话题,“公司现在情况如何?”

        常郁青又点了一支烟,闷抽了一口,“二十亿的保证金回不来了,为了不让在建的工程资金链断掉,今天早上……我把药厂给卖了,11亿。”

        常老太太倒吸一口气,“你药厂卖了?怎么都不跟我商量!11亿是贱卖啊!这得赔多少钱!”

        常郁青焦躁地反问,“不然我能怎么办?我没得选,咱那工程前期投入了四五十亿,后续资金不足搁浅烂尾的话,这钱就全打水漂了!只能把药厂卖了支援工程。”

        “可就算你卖了药厂,十几亿也远不够工程的后续资金啊。”

        常郁青道:“我不是在想办法吗?一会我找老胡那几人借借看,实在不行,我去找银行贷款……”

        他仰头闭眼靠在沙发上,一脸颓然,“走一步算一步吧,”

        .

        那边常家内忧外患,想着应对之计,而这边宋氏也在部署计划。

        宋氏总裁办里,坐在沙发斜对角的张副总张涛说:“兄弟,果然如您所料,常老爷子在里头一个人把事都扛下来了,让自己儿子逃过一劫。”

        另一个下属笑道:“常郁青逃过也没用,常家如今这烂摊子棘手啊!不然他也不会把药厂都赔本卖了!”

        “呵,他卖了也没用,药厂的十来亿……补不住那大工程的缺!”

        宋昱庭弹弹指尖烟,“所以常氏接下来多半要找银行贷款。”

        张涛伸出大拇指,“你又准了,刚刚来的消息,常郁青已经开始着手联系市里各银行高层了。”

        另一个副总道:“要是常家真找银行贷到了钱怎么办?他要是真靠着那项目保全了常家,只怕东山再起,下一步就是要报复我们了。”

        宋昱庭没答这个问题,只看向另一个下属,“老刘,银行那边安排得如何?”

        老刘道:“早按您吩咐去了,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常家这些年污点不少!等我把材料送到各大银行,这贷啊,还真未必放得下来。”

        几个下属恍然大悟,用敬佩的眼神看向宋昱庭,“宋总,原来您这是……”

        宋昱庭轻吸一口烟,只淡淡道:“资金是企业的命脉。”

        很简短的一句话,却似有千钧力道,像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利落、寡言、犀利,每个人都已深知其意。

        资金是企业的命脉,银行是常郁青最后的一条路,可宋昱庭把路给堵死了,常式被切断命脉,再不可能东山再起。

        .

        凌晨三点,下属们散会后纷纷离开,只剩张涛还留在那。

        见众人都走了,张涛这才把憋了半天的话问出来,“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又让她回去了?莫非……你改变主意了?想放手?”

        宋昱庭倚在窗前负手而立,屋外夜景倒影在他的眸中,霓虹斑斓。

        他轻笑起来,满面决绝,“她想的美。这么多年,始乱终弃的是她,痛苦的却是我……这次她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绝不罢休。”

        “那你还放她回常家?”

        “谁放她回去了?与其勉强她离婚,不如让她回去看清常家嘴脸,心甘情愿回来。”

        张涛点头,“有道理。”又笑着摇头,“宋昱庭你这人口是心非,嘴上说着恨啊怨啊,心里却爱的要死,舍不得半点勉强她……那个,我还听说你还在常家附近埋了人手?干嘛,怕常家对她不好,以防万一啊。”

        宋昱庭没回答,却是默认了。

        张涛啧啧出声:“我说吧!口是心非。”

        他嬉笑敛去,拍拍宋昱庭的肩,只剩一脸感叹:“这么多年兄弟,没啥好说的,祝你早日娶回美娇娘,从苦海解脱吧。”

        张涛话落起身离开,空旷的办公室,只剩宋昱庭一人。

        墙上钟滴滴答答走着,安静的光影里,听得宋昱庭轻轻自嘲一笑——可不是,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于旁人来说,或许死为至苦,对他宋昱庭而言,最苦却是求不得。

        他点了一支烟,一手慢慢抽着,一手从上衣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绒布。灯光下红色的绒布袋子被他在上衣口袋,像贴着他的心,或者,那就是他的心。

        修长指尖松开绳索,里头是一撮乌发,他捧到掌心上,似乎还能闻到发丝主人淡淡的香。

        这一股馨香,让他想起七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也是这股兰花般馨香的发丝,他握着它,在那个陈旧简陋的小旅馆,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那是送他去美国的前一晚,也是他们的第一次,分别前夕,依依不舍的两人用耳鬓厮磨,作离别前的盟誓。

        那晚的记忆混乱而仓促,两个青涩的年轻人都没有经验,进行到一半便终止了,因为她疼。

        她疼,她是真的疼,即便忍着没有出声,但眼角有水光。

        黑暗中他停下动作,看着白色被单上的点点殷红,也被吓到了,他去吻她的泪,又是歉然,又是心疼,他不知如何才能让她不疼,大半夜甚至想爬起来给她买止痛药。

        最后她拦住了他,之后两人什么都没再做,他就那么静静抱着她,亲她的眉眼,亲她的发,所有的千言万语,都深藏于那黑暗中,虔诚而细致的吻里。

        最后的最后,他吻着她的指尖,跟她承诺:“沅沅,我只有一颗心,给了你,绝不会再给第二个人。”

        她轻轻点头,说:“我也是。”

        ……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呵,彼时信誓旦旦,为何负心薄幸,辗转即忘?

        灯光清冷,沐在这静悄的房间像深冬的霜,宋昱庭回过神来。

        红色绒布袋还在手心握着,他低下头去,在那青丝上落下一吻。

        江沅,命运也许能改变你,却绝不会动摇我。

        逆转命轮,我终会让你回到我身边。

        ……

        冬日的晴天没有坚持几天便又阴了下来,在家呆了四五天后,江沅出了一趟门,北风寒瑟的天气与她出门时婆婆的谩骂都没影响她的心情,走在寒风中,脸被吹得生疼,她却感觉不到,内心有种飘忽的轻松,仿佛压抑了许久的岁月,即便面临光明。

        她的目的是郊区公墓,是季薇陪她一起来的,每年的这一天,她都要来。

        白色的墓碑上,刊着一张四五十岁男人的照片,名字是“胡大庆”,江沅弯腰送花,焚纸钱,祷告祈福,再认真跪下去,行大礼磕响头。一声一声,磕得大理石地面微微作响。

        季薇在旁看着于心不忍,想拉她起来,碍着那边还有个人站着,最后没好说。

        墓碑那边站着一个老妇人,就是常郁青口中有事无事便要提及的“胡老太婆”。

        老太婆虽然六十了,但骨架高大,三角眼瘪嘴唇,模样很是凶悍,季薇一看她便想起前几年的过往,前几年江沅来祭拜时,心有愤恨的老太婆想着法子刁难江沅,让江沅在雨中长跪,让江沅在大理石上重重磕头,直磕得额头发紫。

        但这一切,江沅都忍了。就像在常家的那七年,所有的恶意与不公,江沅都忍了。为了那个男人。

        今儿是最后一年,不知道老太婆还会不会刁难,季薇暗自腹诽。

        然而季薇失算了,今年的老太婆,竟难得的安静,既没有羞辱,也没有刁难,就那么跟江沅一起,默默烧纸钱。

        几沓纸钱终于烧完了,老太婆看看墓碑,满是感叹:“不知不觉,这么多年了……”

        她这一声幽长叹息,褪去了往常的愤恨,只有满腹心酸。

        江沅轻声道:“大娘,这些年让你一个人过,对不起。”

        胡老婆子摆摆手,“得了,如今我也想通了,其实当年的事,也不能全怪你们,是老头子有错在先……”

        老婆子过去曾因丧偶而余恨重重,如今突然宽怀,倒让江沅季薇惊讶。旋即就见老婆伸手从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江沅的眼神一霎凝住。

        是卷录音带,看起来普通无奇,江沅却盯得紧紧地,仿似那是什么至关重要的物件。

        老婆子拿着录音带,道:“既然你说到做到,七年连着三跪九叩行赔礼道歉,那我也不会食言,从前的恩怨咱就此揭过……这卷录音带,我现在就毁了……”

        江沅一贯清冷的眸中爆出喜色。

        老婆子手一丢,将录音带丢进了烧纸钱的火盆,塑料壳被火舌舔得噼啪响,老婆子说:“这东西没了,以后你再不用担心受怕……”

        老婆子接着说:“而且我也要离开了,打算去国外的女儿女婿那,以后不会回国了……你要护的那个人,终于安全了!”

        江沅嘴唇颤了颤,七年了,两千多个日夜的煎熬,她不顾一切保护的男人,终于能够真正自由重生。

        感叹万千她只有重重点头,“谢谢,谢谢您!”

        曾经恩恩怨怨彼此仇恨伤害,如今释然别离,感谢也是发自内心。

        “不要谢。”胡老婆子一笑,口吻里透着淡淡怜悯,她拍拍江沅的手,说:“丫头,这些年……你也苦啊。”

        .

        天色渐晚,出墓园时北风卷着满地枯草落叶纷飞,满满冬日的萧条感。

        季薇跟江沅走出来后,闺蜜两一直沉默着,最终季薇开口,长吁了口气后说:“现在终于好了,录音带没了,胡老婆子也要走了,最后的人证物证都没了,常郁青再也威胁不了你了!”

        江沅颔首,胡老婆子的事解决后,压在她心里七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她如释重负,千言万语只有短短一句话,“是啊,真好。”

        季薇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常郁青不能再威胁你了,你离开常家吧。”

        江沅默了默,没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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