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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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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僰父是个很有名望的巫,秭王知道他,  从前曾数次遣人来此,  请他入宫掌管巫司,但均被僰父拒绝。秭王虽不悦,  但忌惮于他,并不敢勉强。

        秭国不算大,  但从国都来到这里,坐马车也要三两日,  也不知道秭王到底何求,  今日竟不辞劳苦亲自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拜望僰父。

        阿玄便匆匆赶回家。

        她和僰父住的庐舍距离村人的房子有些远,  位于山脚之下,  阿玄赶到,  见庐舍外的空地上停了几辆马车,  其中一辆朱盖四驷,  装饰华丽,应该就是秭王的座车,  车下站着骖乘和官员,  村民不敢靠近,  远远在旁围观。

        阿玄知秭王此刻应在舍内和僰父会面,  不敢贸然进去,和村民一样停在路边观望,片刻后,  一个翠衣鲜冠的肥胖男子从庐舍里走了出来,  他的面色阴沉,  显得很是不快,登上了马车,车轮辚辚,卷起了一堆黄尘,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

        村民知这服饰华丽的肥胖男子便是国君,方才他一出来,便悉数跪拜于道边不敢抬头。等一行马车离去了,方接二连三站了起来。

        一生或许也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才得以见到国君容颜,村民有些激动,又感到好奇。但平日对僰父敬畏有加,此刻也不敢贸然进去问询,看到阿玄回了,于是向她打听。

        阿玄自不知内情,在村民的注视之下跨入了家门,放下药篓,来到僰父日常居住的北面玄屋,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僰父闭目盘膝坐于一张蒲席之上,面前的地上,撒了一副刚烧过的龟壳。

        阿玄到他身畔,跪坐了下去。

        僰父睁眼道:“秭王向我问卦,我便烧了一卦,你看主凶主吉?”

        阿玄低头,看着龟壳:“问何事?”

        “战。”

        ……

        龟甲背隆如天,腹平如地,正合天圆地方之说,龟也就被认为是天命灵物,殷商人起,便以炭火烧烤龟壳,用龟裂的纹路来预知吉凶兴衰。

        阿玄只向僰父学医,但时日久了,耳濡目染,她慢慢也学了点占筮皮毛。

        “如何?”

        僰父微笑问她。

        阿玄仿佛知道了,片刻前秭王出来时为何面带不快。

        “我言战凶。”

        僰父说道。

        ……

        穆国那位去年继位的年轻的穆侯,认定王兄的遇刺身亡和楚人的谋划有关,而楚人对穆这个近邻之国的日渐崛起,也感到了莫大的威胁,连境之国积累多年的矛盾,终到了爆发之时,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一场战争。

        穆楚开战,夹在中间的秭王原本依旧可以保持他的中立,但楚王要借秭国的地利,于是遣使说秭王同战,允诺以三座城池、一车珠宝为谢。

        珠宝倒在其次,那三座城池,对于秭王来说却是一份极大的诱惑,一旦获得,秭国将国力大增,从西南诸小国中脱颖而出。

        秭王心动,再三考量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将宝押在楚国身上。

        穆国这个从西北的边塞苦寒之地脱化而出的邻国,它虽然也很可怕,如同一头盘踞在秭国头顶的虎狼,但在秭王看来,当世能与强大楚国相争的,只有晋国了。

        所以这一战,他押楚人胜出,做了这个决定。

        但他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身边那些巫司占出吉卦之后,他又想到了从前只听闻过名声的赤葭巫僰父,便不辞劳苦地赶了过来,恭敬地请他再为自己的这次出战卜上一卦。

        僰父以龟壳卜卦,言凶。

        秭王大为扫兴,心中不快,拂袖而去。

        ……

        “义父,卦象既然兆凶,国君可会改变主意?”阿玄问。

        僰父缓缓摇头:“他心中贪利,来此不过是为求个心安罢了,又岂会因我一卦而止?”

        阿玄沉默了片刻。

        “义父,卦象是否真的能够预兆世事,断人吉凶?”她终于问。

        僰父一双因了年月沉积而变得浑浊的双目里,目光微微一动,看向她:“你说呢?”

        阿玄摇头:“玄愚钝,实在不知。”

        僰父叹了一口气:“阿玄,以你之慧,又岂不知天地玄妙,焉能凭一龟壳而妄断未知之吉凶福祸?战即是凶,凶便是战。秭王为利所驱,如跳虎笼,我秭人从今往后,将再不复有安乐了。”说完缓缓闭目,良久不再发声。

        阿玄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这个老人。

        “阿玄。”他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你的容颜还是打算这样一直保持下去?倘若你想恢复原本的容貌,义父此刻便可为你解蛊。”

        三年前为了避开选美,僰父以一种神秘的蛊术封住了她原本姣好的容颜。一夜之间,一层皮壳附生在了她原本的肌肤之上,宛若天生,她失了美貌,面容变得晦暗而粗糙。

        阿玄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指尖感觉到了来自于皮肤的微微糙感。

        “是的,我还不想恢复。”

        她说道。

        她说的是真心之言。

        太过出众的一张皮囊,于她来说,未必就是件幸事,她其实早已经习惯戴着这样的一张面具。

        这张面具,给了她能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安全感。她需要这种安全感。

        僰父注视着她:“但是我就快要死了,等我死后,我施在你身上的蛊术,于半年之内也就会随我之死而得以自解。”

        阿玄吃了一惊:“义父!”

        僰父微微一笑:“无论上天赐你何等容貌,都是你的命定,福祸自有定数,你也不必过于执念。至于我的将死,你更不必悲伤。我已经活的够久了,也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义父……”

        阿玄胸中涌出一阵酸楚,紧紧地抓住僰父那双枯槁的手。

        这一年多来,她其实也看了出来,僰父的精力,一日比一日变的衰弱了,她心中无时不刻不是暗暗担忧。

        “我走之前,有一样东西要交还给你。”

        僰父起身,取来一只匣子,打开,里面是半块玉珏。

        玉珏色润,雕有对龙凤,从中剖成了两半,这是其中的一半。

        “你当早也听说过,你是随水漂到此处,被隗龙之母从水边抱到我面前的。义父不知你的身世如何,更不知你的父母何以将你抛弃,只在你的随身之物中见到了这半枚玉珏,应当是你家人放置在你身边的。你收起来吧。”

        僰父微笑着道。

        阿玄定定地望着僰父,眼中渐渐有泪光闪烁。

        “义父……”

        她声音哽咽,才唤一声,便喉头堵塞,再也说不出话了。

        “当日你被抱到义父面前时,已是奄奄一息,本以为救不活你,不想你的求生之念竟远超义父所想,最后还是活转了过来。”

        “玄,记住,上天既垂怜于你,历大难而不死,则必有后用。”

        僰父说完,闭目如同养神,不再开口说话。

        阿玄在他的身畔陪了一夜。天将亮时,僰父去世。

        ……

        僰父虽叫她不必为他的离世而难过,但他的去世,对于阿玄来说,却是失去了长者和亲人。

        至于她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什么人,阿玄知道,她这一辈子,应该也是不会想去探寻,更不会有任何想要再回到他们身边的念头。

        就在她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还没恢复过来的时候,便如僰父曾预言的那样,秭人遭到了一场灭顶灾难。

        秭王终究还是没能抵住来自楚王开出的诱惑,加入了楚国的阵营,让出通道迎楚军入境,和穆国战于南郑。但是没有想到,他们错误地估计了穆国的作战能力。

        是役楚军大败,被迫后退,在穆**队的追击之下,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了五座城池,眼看就要逼近楚国国都丹阳,楚王一面抵御,一面火速派了使者赶往洛邑向周王请求援助,请周王出面干涉。

        周王下诏,命穆侯结束战事,穆侯却继续又攻下了两座新的城池,一直打到距离楚国都城丹阳不过数百里的南陵,方作罢,随后才向周王禀告,称此战是为王兄复仇。

        楚王唯恐都城丹阳也将不保,好在国境辽阔,被迫迁都郢,这一场穆楚之战,才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楚国可以用迁都的方法来避开穆人的锋芒,但秭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不过数天,整个秭地便被穆**队攻下。秭王和王室全部被杀。西南存在了数百年的秭国,就此灭亡,并入穆国。

        不幸中的万幸,穆**队占下秭国后,除了杀掉秭王和一干王室成员,并未屠民。但是,穆侯一声令下,发迁将近两万的秭民北上,迁居到人烟稀少的狄道,戍边屯田。

        阿玄,就是这两万北迁之人中的一个。

        轺车上路轻便,颠簸的却十分厉害,接连颠簸了一天一夜,下车双脚刚踩在地上时,差点没站稳,顾不上疲乏,立刻入了泷城馆。

        庚敖今夜就宿在此处。

        她被舍人带到庚敖的住所。

        此刻已经很晚了,泷城馆内黑漆漆的,只有前头的那片门窗里还透出灯火的影子。舍人命她原地等候,自己入内通报,片刻后,阿玄看到一个人影随舍人慢慢晃了出来,认出是茅公,忙迎上去几步,向他行礼。

        茅公停下脚步,道:“君上尚在批阅报书,你且等等。”

        阿玄道:“多谢太宦传话,我等着便是。”

        茅公也无其余多话,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入内。

        舍人也走了,庭院里只剩下阿玄一人。她立在阶下,等了许久,站的腿脚都发酸了,终于看到前方的那扇窗上仿佛有人影晃了一下。

        阿玄睁大眼睛等着。门内果然出来了一个隶人,通报她可入内了。

        阿玄打起精神,理了理鬓发和衣裳,快步登上台阶,被带到了那间亮着灯火的屋子里,有一玄衣男子正坐于一张髹漆案后,案上堆放简牍,他右手握一笔,正悬腕在面前一张摊开的简牍上飞书,目光凝然。

        正是穆侯庚敖。

        阿玄向他行蓌拜之礼。

        庚敖并未立刻叫她起身,只抬眼,视线从她低俯下去的面容上掠过,写完了一列字,才搁笔道:“成足传书,说你要面见孤,何事?”

        语气淡淡,声平无波。

        阿玄在轺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方才又在庭院里等了良久,两腿本就发酸,此刻行这蓌拜之礼,双膝弯曲,半蹲半跪,未得到他回应,自己也不能站直身体,保持这姿势,比直接下跪还要吃力许多,勉强撑了片刻,双膝便控制不住微微地打起了颤,终于听他回应了,方慢慢地站直身体,抬眼对上了他投向自己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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