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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门房(1)


黄昏时分,纷纷扬扬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止,夜幕沉沉下的大千世界陷入凝固。河水结冰,树杈堆白,万物在这大雪初霁的夜晚里是死一般毫无生气的沉睡。

        蓦地,远处传来凄厉的叫声,冲破昏睡的寒夜,这叫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动静啊……”门房崔老头被吓一跳,从床上险些弹起来,他已过天命之年,满脸皱纹,头发斑白。他给自己披上衣服,眯着眼睛细听片刻,听出这是有人在哭闹,还是个孩子,似乎就在门外墙根不远处。

        “这大半夜的,谁在哪儿嚎啊。”他踩上棉鞋推开门,冷风立刻灌进来,吹散屋里仅剩的一点热气,屋檐处垂下一排透明长尖的冰溜,雪厚厚的没过脚踝。

        内院里传来动静,是鞋子踩在雪上“吱吱嘎嘎”的声音,中年男子疲倦的声音传来:“崔叔,什么动静。”

        崔老头眯着眼睛回身一看,立刻脸上堆笑:“王头儿,门外面有小孩儿哭呢。”

        “动静还挺大……”王头儿同样也是眼睛都还没睁开,“快过年了在咱家墙根底下号丧,把庄主都吵醒了。别管他,或者让他滚远点。”

        崔叔却说:“深更半夜的,谁家小孩自己跑这里来了。”

        小孩的哭声持续不断,他的嗓子似乎都哭哑了,哭声里依稀夹杂着几个不是此处口音的字,但王头和崔叔都听出他是在喊什么“醒醒,别死”。

        “不是一个人?”崔叔和王头儿对视一眼。

        院子里传来一个年轻人暴躁的声音:“吵什么!”

        王头儿和崔叔被吼得挺直脊背:“庄主生气了。”

        最后还是王头儿当机立断:“我去问问吧。”

        却听内院里又传来声音:“问什么问,赶走。”

        “是是是,庄主您消消气,这大冷天的,气坏身子可不好。”王头儿赶紧回答。

        院里没了声音,王头儿就拿了大扫把出去,准备把那小孩儿和另一个人扫远点。

        破旧掉漆的大门被推开,哭声更加明晰,小孩儿尖细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王头儿顺着那声音找过去,发现雪地里躺着一个衣着破烂的人,小孩儿涕泪满脸地跪在他身边,哭着给他擦身上的雪。崔叔也跟过去,看见是个身体十分瘦弱的年轻男子,一摸手臂才发现这人都快冻僵了,浑身硬邦邦。王头伸手探他鼻息,还有微弱的出进气,离死不算太远了。

        这对父子旁边还扔着两个破包袱和一把雨伞,估计是逃难来的,听说关内和京城都打仗了,现在时局动荡,哪里都不太平,只苦了百姓们被逼得流离失所卖儿卖女。

        小孩儿身上穿着件比他还大的破棉袄,估计是这爹觉得自己没救了就给孩子裹上。孩子见来了人,立刻转向他们:“你……请你们救救我,我爹吧,我们老家打仗了,包袱逃难的时候又被强盗抢了。”

        怪不得穿那么单薄,原来是棉衣被抢走了。崔叔当机立断,脱了外套给地上的男子披上,弯腰把他抱起来就往门房那走。男子分量不重,身体直挺挺的,都不会打弯了。

        王头拦住他:“等等,我去请示庄主。”

        崔叔急促地说:“再不救,人就死了。”

        王头“嗨”一声,也是颇为无奈的样子:“我能不知道?可咱碎璧山庄的规矩就这样,咱庄主那狗熊脾气,以前也不是没见死不救过。听我的,等我过去问啊。”

        说着他就跑回去。内院门是开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坐在轮椅上。这年轻人生得很漂亮,唇红齿白,杏眼明亮,但此刻他披头散发,满脸不悦:“深夜里吵吵嚷嚷的,和闹鬼一样。”

        王头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一边赶紧给他披外衣,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庄主,院外墙根底下是对逃难的父子,大的快死了,小的没办法才哭的。”

        月光洒在雪地上,今夜十分明亮,残疾的年轻男子抬头看看,转向王头儿:“已经死了?”

        “没有,崔叔想救人,小的就来询问庄主意见。”

        “不是让你们赶走吗?死也别死在我庄子门口。”

        “大雪都到膝盖那么厚了,赶能赶多远?再说年关底下了,死人不好,所以崔叔琢磨救救试试,他要当爷爷了,想给儿子孙子积德。”

        “哦,”年轻男子语气里倦意浓重,“那你们看着办吧。正好崔叔不是说自己年纪大了没法守夜了,如果能救活,就让那人做门房抵诊金。”

        说着他推转轮椅往回走,门在王头儿面前“砰”地关上。王头儿如获大赦,赶紧从自己房间拎了药箱往门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可以了,救人吧。”

        崔叔动作也挺快,抱起人就往里走,孩子提着包袱拎着伞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鼻涕眼泪全冻得挂在脸上。

        门房地方不大,但因为狭小所以非常暖和,外面的雪把光反进屋里还算亮堂,崔叔把人抱进了门房的炕上,扒了外衣塞进被窝。眼里布满血丝的小孩儿靠着炭盆坐着板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爹。

        崔叔庆幸自己每天晚上烧炕,现在被窝里面还热烘烘的。王头儿从厨房里拿了块姜和一罐红糖,他把姜切碎了混着红糖一起放进茶壶里,再把茶壶放在炭盆上烧。小孩儿看看茶壶又看看爹,两行眼泪从脏兮兮的脸颊上划出两条沟壑。

        “没事,死不了,”崔叔从柜子里找出冻疮膏,“来,给你涂点,你看你手都冻裂……哎呀,一看就是你爹对你特好,这细皮嫩肉,就知道是不干活、念书考状元的。”

        王头儿听了笑起来。崔叔慈爱地拉着小孩的手腕给小孩儿涂冻疮膏,他是每天干活的人,手心粗粝得好似沙子。这冻疮膏功效极好,小孩儿觉得自己的双手充血肿胀,丝丝拉拉地痛。

        屋里气氛渐渐活泛,姜汤煮沸后,王头儿先给小孩儿倒了一碗,又倒了一碗准备给男子喝。小孩子低头看看姜汤,趁他们二人不注意的时候,把手腕上的银镯子在姜汤里迅速浸了一下,见没有变色才敢喝。崔叔从后抱起男子掐开他下巴,王头儿就在前面给他灌姜汤。进了温暖的屋子后,男子的身体柔软许多,不像之前那样被冻得又直又硬像木桩了。

        小孩儿细嫩的耳垂和双手都糊满冻疮膏,他捧着碗,转过身看他爹。他爹闭着眼睛,喉头极其缓慢的上下耸动,好半晌才把一碗姜汤全咽进去。

        “行,”崔叔赞许,“会咽了,能活。”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他这么一发话,小孩儿和王头就都放下心。灌完姜汤,崔叔和王头又给男人揉搓手脚和涂冻疮膏,然后惊讶地发现男人身上有很多伤口,没有棍棒殴打的痕迹,全是利器所伤,伤口被冻住所以血没有渗出。

        “你们这是碰见了什么强盗?”王头儿问。

        小孩儿不答话,眼圈一红,眼泪又断线一般落下。王头儿发觉自己问了句废话,强盗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叫什么名儿?”王头儿又问。

        小孩面带戒备,先看王头儿再看崔叔,最后指指自己,他手上的油膏在碗边留下粘腻的痕迹:“我叫罗三金,我爹叫罗瑞,我们从丹川来。”

        听口音,确实是关内无误。崔叔和王头对视一眼,刚沉下去的惊讶又翻上来。丹川镇位于关中边缘,与西北行省相邻,离碎璧山庄足有一千八百里,父子俩逃难居然逃这么远,横跨半个盛朝疆域,可见关中都乱到什么程度。

        “难怪面黄肌瘦的,你爹都瘦成竹竿了,”崔叔怜惜地叹口气,“你没受伤吧。”

        罗三金摇头:“我爹一直把我保护得很好。”

        见罗三金脸色不算太差,就知他所言非虚。王头拿起锋利的刀片给罗瑞刮伤口处溃烂的腐肉,崔叔往伤口处洒上金疮药粉和给他裹伤。罗三金胆子小,不敢看他爹伤痕累累的样子,一直捂着眼睛躲一旁。崔叔王头儿俩人忙活了半宿,等安顿好罗瑞后再抬头,天都蒙蒙亮了。崔叔又给罗三金热了俩馒头,等他吃完后,再让他就着热水擦把脸。罗三金洗干净脸后,才发现这小孩儿居然十分玉雪可爱。崔叔夸了他几句,就把他也塞进被窝,让他们父子二人一起睡觉。罗瑞呼吸悠长平稳,身上也有了温度,这一关应该算是过了。

        罗三金抬头凝视睡在自己身旁的年轻男子,伸手搂住他瘦削温热的身躯。

        “唉,乱世害死人,你看那孩子的吃相,一看就是饿狠了。”关上门,崔叔向王头儿叹息。

        王头也是颇为怜悯:“都不易啊。咱们好事做到底,这几天,这父子俩就麻烦你了,我得照顾庄主,咱庄主那脾气,你是知道的……”

        “我懂。”崔叔咧咧嘴,他也害怕庄主那脾气。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家长理短,王头儿就要奔去内院。庄主这个时候已经起床,要是看不见人,自己又要挨骂了。可他刚要走,就惊讶地停住脚步:“你看。”

        崔叔也看到了地上两道醒目的车辙痕迹,恍然大悟:“庄主还是惦记咱们两个老家伙的,怕世道乱,咱俩不会武功的把强盗放进来,这不自己悄悄在门外盯着呢嘛。”

        王头儿竖起手指偷笑:“看破不说破。”

        “我懂我懂。”

        踏进庄主卧房,年轻人果然已经起身,穿着洁净平整的锦袍,手里拿柄象牙梳,正给自己梳头。听见身后的动静他也不回头,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救活了?”

        “回庄主,应该是。”

        “你是不是把我放药箱子里的那金疮药拿去了?那个红瓶子。”

        王头儿一想自己还真是拿的红瓶子,连忙回答:“是。”

        年轻人冷哼:“你也是好心办坏事,夜里漆黑的时候为了省灯油就不知道点灯,结果反而拿了我的药箱子。那红瓷瓶可是我师父专门给我调的金疮药,一瓶给一百两银子也不换,却被你拿去浪费。都快冻死在庄子门口的人能有什么钱,让他在这儿做门房抵诊金,估计能做到还要我给他倒贴副棺材。”

        王头儿被年轻人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一声都不敢吭。年轻人有多珍惜他师父的东西,王头儿是明白的,所以思来想去只好道:“庄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年轻人脱口而出:“一派胡言,完玉城里的慈悲塔够高吧,建塔的人死得比我还早。要不是崔叔想给自己孙子积德……”

        王头儿被噎得没话说,脸涨得都红了,半晌才又颤巍巍开口:“庄主……”

        年轻人瞥了镜子里的他一眼:“嗯。”

        “这对父子,大的叫罗瑞,小的叫罗三金,他们从关内丹川来的,听口音确是关内无误,听这情形,关内也打起来了。”王头儿把情况如实报告,尽管当时年轻人应该在门房外都听到了。

        年轻人嗤之以鼻:“这几十年就没太平过,关内打起来也是迟早的事,乱了这么多年,再不镇压平乱,盛朝就要被灭。不过他们也快亡国了,皇朝江河日下,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几代皇帝也都是庸才蠢才,盛朝立朝二百六十年,差不多,寿命算长了。过来梳头。”

        王头赶紧上前接下梳子:“所以依您看来,这是要改朝换代了?”

        “我哪知道,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年轻人嘴上说不清楚,其实有一点他说得不错,就是盛朝的局势现在极为混乱,东北、河东、江东、山南、岭南、江南、西南、西北、北境等地藩镇林立,节度使们都想自立门户、称王称霸。尤其是西北、西南、北境三行省,因为此三省的最高长官皆是世袭的异姓亲王和异姓公主,朝廷钦封,威名极盛,他们占据的地盘最大,手里兵员也最多,这种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人岂能不动野心?所以他们虽然发誓护卫京师忠于皇帝,但反叛之意也已昭然若揭。朝廷里外,甚至有不少人大不敬地猜测,如果盛朝真的灭亡,新朝皇帝就是在这三位异姓王之中或者在他们的后人里出现。

        可改朝换代也好,皇权更迭也罢,跟碎璧山庄都没有关系。俗话说破家的刺史、灭门的县令,不出意外的话,碎璧山庄里外的人一辈子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模样,与其关心是不是改朝换代,不如想想怎么与本地的官员富商们和平相处,这样才能好好做生意。

        虽然碎璧山庄几乎可以被称作没有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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