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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话 养小鬼1


我是最发怵经过那座天桥的,因为那里总是会冒出一些拿着破饭缸乞讨的孩子,他们日日用乞怜的目光博取路人的同情,时间久了,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都失去了耐心,于是路人们只要经过天桥,就会加快脚步,而那些孩子们则麻木地、叮叮当当地晃荡着茶缸紧跟在人们身后。

        我很少施舍乞丐,因为我自己还自顾不暇,休学打工、为了梦想而整日奔波,既没有闲情、也没有闲钱去施舍那些不劳而获的家伙们——除了那些拉胡卖唱的残疾人和天桥上那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女孩。

        她和所有在天桥上乞讨的孩子并无不同,又瘦又脏,乞怜的目光在脸上固定成一种令人生厌的格式,终日不变。她之所以能打动我的钱包,是因为她的乞讨工具。那是一个年代久远、锈迹斑驳的白色茶缸,茶缸的一侧印着残缺的“奖”字。它总是令我联想到某些神圣而纯洁的东西,比如一名兢兢业业的工人或者勤勤恳恳的农民,他们用终年的劳动换取了这个茶缸,并且将它作为一种值得肯定的荣耀,而现在,这茶缸主人的后代,却沦落成街头乞丐。

        每天给她一枚硬币,几乎成为我和她的约定,这种约定后来变成了习惯。直到有一天,女孩变得贪心起来,在得到了硬币后,她依旧紧紧跟在我的身后,甚至还用脏兮兮的小手扯住我的衣角,口中低低地喃喃着,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我只好不耐烦地将她推倒在天桥的台阶上。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施舍过她,我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只限一枚硬币。

        后来有一天,她明汪汪的双眼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两个黑窟窿;不久之后,她脏兮兮的小脸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沼泽,似乎被泼了硫酸;再后来,她的双脚被折断了;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的四肢都成了摆设,身体被链子固定在一个脏兮兮的木板上,仿若一个劣质的木娃娃;最终,她和她的茶缸一起消失了。

        我是一个有教养的钟点工,专门为那些有教养的富人们洗衣做饭整理家务。我的主顾只有三个,都在同一个别墅区。每天上午11点到下午1点,我都在7号别墅服务,1点到3点是4号别墅,4点到6点是11号别墅。

        住在7号别墅的朱老师自称是个很厉害的风水大师,但我对此表示怀疑。因为他不但从不出门替别人看风水,就连他自己别墅的风水似乎也不太好。7号别墅本来就背阴,他还在周围种满芭蕉,那些墨绿色的大叶子遮挡了房间里所有的阳光,每次去他家做工时,我都会觉得阴气逼人,甚至就连朱老师本人也阴沉沉的,他的脸惨白而细腻,声音柔细,总喜欢坐在芭蕉叶的巨大阴影里自言自语,时而低声细语,时而轻轻笑着,有时候还会大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仿佛在训斥不听话的孩子。

        在他家做工是最需要小心翼翼的,所有东西都要轻拿轻放,就连说话也必须压低了声音,似乎稍微闹出点动静,就会惊扰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别墅里的保安说,朱老师家不干净,他近些年一直在养小鬼助运,据说他之前请来的钟点工,都是被小鬼吓跑的。

        我不信鬼神,自然也谈不上害怕。和所谓的小鬼相比,我心底更害怕朱老师本人。我怀疑他精神有问题,担心他某天万一发起病来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我,就像电影里那些变态杀人狂。

        在天桥上的冲天辫女孩消失后不久,我在朱老师家客厅里阴气最重的角落,发现了一个茶缸。

        锈迹斑驳的白色,侧面印着一个残缺的“奖”字。坦白说,4号别墅陆太太家的工是最好做的,因为她从不让我做家务。

        每天下午一点,陆太太都会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手握着笔,另一只手捧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等待我的到来。

        她总是一字不差地在笔记本上写下关于朱老师的每一件事,比如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这天的心情如何;比如他家里多了什么东西,少了什么东西,家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或者奇怪的物件。每次记录完毕后,她都会皱着眉头将那些文字从头到尾审视一遍,企图从中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陆太太的女儿一年前突然消失在家门口,据说,是不声不响、凭空消失的。半个月后,她在家门口发现一个干净而工整的麻袋,麻袋里是女孩的尸体。尸体的腹部装了一条拉链,手法干净利落,很专业。当时陆太太颤抖着拉开拉链,这才发现孩子的主要内脏都不见了,那些空出来的地方,放着一小沓血淋淋的欧元,欧元中还夹着一张字条:“感谢您生了如此干净健康的孩子,她的器官太完美了,为了表示对孩子的敬意,请用这些钱为她举办个隆重的葬礼。”

        陆太太当天就报了警,警方对此十分重视,因为她的女儿并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四个月后,一个贩卖人体器官的犯罪团伙被抓获,主要罪犯都已经被绳之以法。

        按理说,陆太太应该像那些别的受害人家属一样,让时间抚平伤口,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她不甘心。她不许任何人碰女儿的房间,她在家中挂满了女儿的照片,她在警方结案后依旧锲而不舍地、如疯子一般寻找凶手,陆先生不想如她一般一直将自己浸泡在悲伤里,主动申请调到了国外的分公司,于是,这栋别墅就成了陆太太思念女儿的灵堂。

        陆太太总觉得杀害女儿的凶手另有其人,且就潜伏在这个别墅区,其中最可疑的,就是朱老师——在我到朱老师家做钟点工的第一天,陆太太就悄悄找到了我,她出十倍的工钱,让我帮忙留意朱老师的一切。

        我说:“今天倒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朱老师家的墙角莫名其妙放着一个破茶缸,白色的,侧面还有个奖字。”

        陆太太咬着笔端愣了愣,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她抿着嘴唇拼命回忆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开始翻箱倒柜。最终,她气喘吁吁地从地下室钻出来,将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拍在茶几上,说:“是不是这个茶缸?”

        照片上整齐地站着一排穿着灰蓝色工装的男人,每个男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白色茶缸,每个茶缸上都印着一个“奖”字。

        陆太太抓抓自己的头发,指着其中一个人说:“我公公年轻时曾经是厂里的劳动模范,这茶缸是奖品。公公生前总喜欢用这个破茶缸给我女儿喂水,为此我还和他争吵过。你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个茶缸?”

        说实话,我并不确定照片上的茶缸和朱老师家里的那个是同一个,就像我并不确定天桥上的女孩是不是陆太太的女儿一样。毕竟陆太太的茶缸和陆太太的女儿都是照片上的、新鲜欲滴的,而朱老师的茶缸是破旧斑驳的,天桥上的女孩也是邋遢干瘪的。

        可陆太太显然并不考虑这些,她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那个什么朱老师就是杀人凶手,他残害小孩养小鬼来帮助自己看风水!”

        当时我完全被陆太太悲怆的母爱感染了,信誓旦旦地答应和她一起揭穿这个恶魔的可怕嘴脸,以至回到家后我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

        陆太太的女儿早在一年前就死了,我在不久前看到的小乞丐不可能是她的女儿,那么,女孩手里的茶缸,自然也不可能是照片上的那个。

        在朱老师家里,我只负责为他做午饭并不打扫卫生,但他家里总是一尘不染;他一人独居,却总是多摆一副餐具,并且在吃饭时有意无意地将茶水先倒进杯子之中,然后再浇在身旁,又或者是夹了菜之后丢到脚下,据说养小鬼的人都是这样。

        最为可疑的是他家别墅的地下室,那间地下室的门永远是锁着的,他在里面时是反锁,他在外面时则挂上明晃晃的铁将军。有时候我敲门叫他吃饭时,隐约听到里面传出欢快的童歌,比如“两只老虎”或者“别看我只是一只羊”一类的;有时候里面又静悄悄的,任凭我怎么敲他都不应声;也有时候,他会在我做好饭之前就哼着小曲坐在餐厅,笑眯眯地说:“小宋,今天多做点儿菜,有客人。”

        朱老师很少有客人,但他的客人基本都是孤身赴宴,并且每个都戴着墨镜或者压着大檐帽,即便在吃饭时也不摘下来。

        朱老师和客人吃饭时,会在座位旁留一个空位,并且摆上同样的餐具,他总是一边和客人低声交谈,一边对旁边的空位说句什么,而坐在他对面的客人,也时不时抬起头冲着空位笑笑,仿若那里真的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这样场景令我不寒而栗,心中愈加笃信他就是个养小鬼的人,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鬼神存在?

        若不是陆太太塞给我一叠厚厚的人民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那个茶缸的,触怒朱老师事小,万一不小心惹鬼上身,才是大事。

        我特意选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脖子上挂上佛像,手腕套上佛珠,趁着朱老师在地下室忙碌时,心惊胆战地走到屋角那个阴暗的角落,那个茶缸始终放在那里,从未被移动过。

        我深深吸了一口,微微探过身子,只见茶缸里装满了清澈的、淡黄色的液体,如花生油一般。液体的顶端,漂浮着一枚棒球大小的棕色圆球。那圆球表面皱巴巴的,看不出质地,倒是像极了我在某部恐怖电影里看过的干枯的婴儿头。

        我鼓足勇气,蹲下来正准备看个究竟,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耳边隐约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姐姐,给点儿吧,你真是个好心人。”

        我“哇”地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只听身后传来朱老师的怒斥:“小宋你干嘛?!”

        转身,只见朱老师站在门口,门外的凉风嗖嗖地吹进来,我身上顿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大步走过来,将我扯到一边,然后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茶缸,说道:“我不是早就叮嘱过你吗?你只负责做饭,房间里的东西不要乱动,否则会坏了我的风水的!”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检测了茶缸的位置,又从兜里摸出一本破书,仔细翻看着对照了一番,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连拉带扯将我推到门外,又转身回房胡乱拿了一些钱扔给我,冷冷地说:“你以后不用来了。”

        即便他不辞退我,我以后也不会来了,给再多的钱,我也不干了!

        我心神不宁逃命一般跑出7号别墅,却不小心将迎面而来的女人撞倒在地。女人穿着宽大的高领风衣,遮住半边脸的墨镜被撞在地上,露出明艳白皙的脸。

        我盯着她,捂着嘴低呼道:“哎?你是……”

        那女人迅速戴回墨镜,说:“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奇怪,我还没说出她是谁,她怎么就知道我认错人了?说实话,我只是觉得她十分脸熟,在哪里见过?是谁来着?该死的,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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