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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颗红痣有异能


“刑霆毅!刑霆毅!你在哪里?”阮辰泽撑着伞在雨中呼喊。

        刑霆毅这会儿正缩在屋檐下,双臂抱住膝盖,瑟瑟地颤抖着。他后颈上的红痣在暗夜里竟然发着微弱的光亮。这人两眼紧闭,脑子里一团浆糊,像是放电影一般杂乱无章地播放着一些不知什么时间什么场合的画面:

        “爸,我不想和刑竹林过了,我实在是太累了。”刑霆毅看见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人从病床上醒来,对着床头的老父亲流眼泪。

        “她是郭蕾?”刑霆毅暗道。

        “小刑这人不是坏人,出身很苦,上面要赡养老母亲和中风卧床的老父亲,下面还要照顾弟弟妹妹,供他们念书上学,一大家子全靠他一个人。”老爷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语重心长地说。

        “那这一位,就是我外公了吧?”刑霆毅推测。

        “我知道,爸,这些我都知道。当初我选择和他在一起看中的也正是他这份担当。可是您不知道,他现在每天什么都不做,孩子也不管,这个家,这个家实在是……现在几乎全靠我一个人赚钱,他那点钱还不够他打牌的。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郭蕾委屈地抽噎。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现在下岗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这就好比我们当年……”

        刑霆毅看着眼前这位老人,推算起来应该已过耳顺,但布满皱纹的脸上却镶嵌着一双与年龄并不相符的眼睛,这眼睛澄澈纯净,并不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应有的。老人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如水的时光仿佛正从他面前淌过。

        “人有些危机感总还是好的,至少能够激励自己不断进步。贪图一劳永逸,不论对个人还是对国家,都是很危险的。”老人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对女儿说道。郭蕾这会儿已经停止了啜泣,刑霆毅看见她脸颊上还挂着深深浅浅的泪痕。

        “路是人走出来的,更何况,现在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再给他一点时间,我相信小刑只是一时难以接受,他不是个糊涂人。再说了,转变角色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老人说完这话起身要走。

        “对呀对呀,当初你非要嫁给他我就跟你说了,这样的家庭,全靠他一个人,无论他如何努力,将来都会很艰难的!但是咱们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人家落难了,我们也绝对不可以背信弃义!”旁边的老太太抱着饭盒在病床床尾站了许久,可算插上了话。老太太虽然看起来能干又精明,但听这话也像是个极其通情达理的。

        “换做我当妇女队长那会儿,这种见到别人发达就上赶着沾光,看到人家落魄了就另寻出路的人,全村人都要唾弃的!”

        “老婆子,走了,我去找小刑谈谈。”老人见老太太说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又要没完没了,赶忙拉住对方要走。

        “嗯嗯,我也去!这臭小子,说好了要好好待我家蕾蕾的呢?出尔反尔!妈给你出气哈,别哭了啊。”

        “饭记得吃啊!”刚关上门,老太太又探头加了一句。

        “好了好了,蕾蕾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我这不是关心她么?你看看孩子那张脸,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做得了老人?”

        “哎呀你就少说两句吧,盼点好的行不行。”

        郭蕾是为了给刑霆毅挣奶粉钱过于劳累导致的晕厥。这事儿还要追溯到刑竹林当初下岗待业那一年。

        刑竹林年轻气盛,下岗通知下达的时候,他一时半会儿还没从车接车送的前国企科长的身份回过味儿来,又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寒窗苦读出人头地,还没享两年清福就一朝回到解放前,心里很是不平衡。作为一个年近而立的成年人,刑竹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第一反应居然是拒绝。首先表现为拒绝出去找工作,理由是身为科长怎么能为了五斗米折腰给资本主义企业家做事。第二是拒绝思考,未来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生活该如何继续他通通不管。

        这年,他拿着数额不多的失业救济金,趁着郭蕾每天一大早去服装厂上班的当儿,偷偷跑附近的麻将馆和一群老头老太太磨洋工。等郭蕾筋疲力竭地做完工厂流水线上的搬运工作(郭蕾称之为“搬铁”,想来服装厂里面也不全是搞缝纫的),又去城西某家私人作坊里帮人做完剪裁设计的兼职,再去娘家接回“难伺候”的刑少爷,赶着天黑买了两把青菜回家,刑竹林这才慢慢悠悠地从麻将馆里回来,懒洋洋地靠着电视装模作样地看着曼谷亚运会。

        那会儿刑霆毅很小,刑竹林不像郭蕾仿佛天生自带母性基因,似乎与生俱来地具备做母亲的超能力。打从更早一些时候他把这一大坨肉,不对,从刑竹林把自己的亲儿子端在手上的第一秒开始,就丝毫没体会过电视剧电影里演的那种初为人父的激动与自豪,不知所措和坐如针毡倒是挺刻骨铭心。加上刑霆毅这孩子打小嗓门就大,成天没完没了地只会哇哇大哭,饶是长得再怎么白胖可爱,无理取闹地哭得太久了总归还是惹人讨厌。

        刑竹林那段时间除了到点回家吃饭睡觉,活得和一个四处游荡的单身流浪汉别无二致。

        “观众朋友您好,中央气象台今天下午六点钟发布了最高等级的暴雪红色警报,从今天晚上到明天……”刑霆毅眼前的场景切换到了一户人家的客厅里。

        “爸,我回来了。呼,好冷好冷好冷,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今天怎么回这么早?”还是刑竹林,但看起来像是四十来岁的样子。这个刑竹林看了眼挂钟,才刚到天气预报。

        “不用上晚自习了?你小子不会是逃课回来的吧?”一个女人追问道。是郭蕾。

        “妈,你说什么呢?学校提前放学了。冷死我了冷死我了。”男孩边说边哆嗦着放下书包换了鞋。这人是我吧。刑霆毅想着。

        “爸,快挪挪屁股,让我也烤烤火。”刑竹林让了让,腾出了空位。

        “妈,您今天也回挺早啊?”男孩挨着郭蕾问道。

        “嗯,下半年生意不好,没几个人买衣服。”

        “咳咳,那个,孩子他妈,咱去厨房给孩子把饭菜热一下。”刑竹林给郭蕾递一个眼神,郭蕾跟着走了。梦中,刑霆毅觉得自己像一个拥有上帝视角的旁观者,他跟在邢竹林和郭蕾身后进了厨房。

        “老婆。”刑竹林压低了声音说道。

        “怎么了?神神秘秘的?不是说要热饭吗?”郭蕾问道。

        “我想问一下,咱家那个,那个那个……”刑竹林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郭蕾不耐烦。

        “老婆,我想问一下,咱家存折还有多少钱啊?”

        刑竹林之所以有些不好意思,是因为自打头年5月被人顶了职务从广东回家,他就一直在家待业至今,家里大大小小的支出全靠郭蕾一个人。刑竹林之所以被炒鱿鱼,并不是因为工作上犯了什么错,而是因为新来的那个是个年轻小伙子。这小伙子和老板并无裙带关系,但仗着名牌大学毕业,有注册会计师的证书,初入职场又吃苦耐劳,最重要的是老板觉得年轻人比老年人好使唤,于是就让邢竹林“回老家休息休息照顾家庭”了。

        意识到了人活着得“终身学习”和“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道理以后,刑竹林也没闲着,这人声称要养精蓄锐蓄势待发,大半年来宅在家里备考注会。考注册会计师这事儿,嗯,这么说吧,罗马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更何况邢竹林已经年过不惑,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好在第一年考试报的两门都一次过了,没过的那几门也在有条不紊地学习着,这些也让邢竹林对后续的日子有了些许信心。

        可新闻爆出雷曼兄弟破产以后,“美国次贷危机”、“世界金融危机”等字眼就不断地在电视里出现。当初和刑竹林一起下海的几个亲戚朋友最近也陆续返乡,小城镇的街面上多了一些愁容满面的打工人。偶尔在超市或者菜场撞见,大伙儿也只是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最多问个好,也不提及其他,就各自怀揣着心事匆匆地分别了。

        刑竹林这么多年两地劳碌奔波,虽说确实在外企里学了不少东西,但坦白说并没有赚到多少钱。他过去通常三个月给家里汇一次款,款项不多,扣除自己的水电房租和生活费以后就没剩下多少了。他家所在的小城镇里自从服装厂升级搬迁了以后,原来的职工也都遣散了,毕竟机器比人工作效率高,而且还不用休息。眼下除了给私人门店、超市或者酒店宾馆当服务员、收银员和导购,确实没有别的产业可供郭蕾就业。郭蕾一个女人,在家又带孩子又上班,着实不容易。全家统共就那么一点钱,这还有个待业的,能维持基本生活已经算万幸,一家人不得不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

        “没多少了。”郭蕾直话直说。

        刑竹林皱了皱眉,有些焦虑。

        “这样,你先别让孩子知道这事儿,开了年我尽快想办法找工作。”

        “你不考试了?”

        “只有几门了,大概率能过。现在生活要紧。”

        “也行,不过你还是以考试为主,实在不行我去找人借点儿。”

        “现在家家户户日子都不好过,二狗混得那么好都回来了。现在新闻天天都在说美国次贷危机,你们那门店不也生意不好做?更何况,这么多年你又上班又带霆毅,确实不容易。我回来没个工作的确不像话。”

        郭蕾不懂什么“次贷危机”,也不知道雷曼兄弟和她一家子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单纯地觉得,眼前这个场景和十几年前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她的阮竹林,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抛下一大家子老老小小,一个人拿着失业救济躲着打牌的毛头小子了。

        “老刑啊。”

        “嗯?”

        刑竹林正在热饭菜,郭蕾从身后一把搂住他的腰。

        “我爸妈说得对,我没看走眼。”

        刑竹林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存弄得不知所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突然……?额,老夫老妻的。孩子还在外边呢。”

        郭蕾没有撒手,继续说道:

        “十几年前你下岗不顾家,我有一次晕倒住院了,还记得吗?”

        “嗯。”刑竹林覆上郭蕾的手。

        “醒过来那天我本来是想和你离婚的。”

        刑竹林炒菜的手一顿。

        “怎么没离?”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还不是你那老丈人和老丈母娘,胳膊肘永远往外拐,非得说小刑是个好孩子,全是我的不是。”

        “我不是吗?”刑竹林语气里有些俏皮。

        “臭不要脸!”郭蕾拦腰掐了一把刑竹林。

        “哎呦,你轻点儿!”

        “我老丈人说我什么了?”刑竹林温柔地问道。

        “你那老丈人啊,给我讲什么天下大势浩浩汤汤,说你如何如何不容易,劝我给你时间适应,讲小刑是个明白人。”

        郭蕾将人搂得更紧,把脸贴在刑竹林背上。邢竹林一边拿着锅铲炒着菜,一边将大拇指指腹在对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圈,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笑着说:

        “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我还以为是我长得太帅了,某人舍不得我,所以才忍了我这一身臭德行呢!”

        “你就臭美吧你!”郭蕾松开一只手,撒娇似的拍了一下刑竹林,两人一阵笑闹。

        “爸、妈,我饭还没热好吗?”

        刚才那个小男孩突然伸头进来,正撞见这打情骂俏的一幕。刑竹林和郭蕾两口子赶忙放开,各自咳嗽了一声,整了整衣冠,正色道:

        “马上好了。”

        “啧啧啧,都多大岁数了你俩?”

        男孩佯装不知情,拿手挡住眼睛,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叉开一条缝,冲着邢竹林和郭蕾补了一句:

        “肉麻死了!”

        刑霆毅看见这两口子一阵脸红耳热。原来我爸妈感情这么好啊。

        “刑霆毅!刑霆毅!”阮辰泽可算找到了他,这人正落汤鸡一般睡死在墙角,衣服黏在身上,隐约可见白皙光滑的肌肤。他摇了摇对方的胳膊,刑霆毅纹丝不动。阑尾炎又犯了?

        “真他妈是个林妹妹!”阮辰泽骂了一句,蹲下身抄起人就往大路方向走。

        “妈,妈,我好累啊,我好想你……”阮辰泽听到怀里的刑霆毅的话,心里瞬间塌下一块。原来,他并没有“叛变”,他心里是有郭阿姨的,是我对他太苛刻了。

        可算等来了出租车。

        “师傅,去w大。”

        “哦,不,去附近最近的酒店吧。”阮辰泽抱人进了车。这会儿宿舍楼该锁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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