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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56章


月光泛冷,树影婆娑。

        三楼走廊上,穿着天鹅绒长裙的蒋微言伸手打开紧闭的窗户,一阵凉风猛地吹进来,她忍不住哆嗦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梯口的阴影处,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你在等我吗?”

        蒋微言侧过头,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靠近她,直到走近到一米之内,那张脸才清晰地显现在她的瞳孔里。

        宽阔光洁的额头下,一双深棕色瞳孔里藏着流动的微光,浅红色的双唇上有两条清晰自然的唇线,像是一座绵延起伏的山,坚毅饱满。

        这张棱角分明,英俊霸道的脸,她足足欣赏、爱慕了六个月。

        “微言,你怎么不进去?外面凉。”程海川往前跨了一大步,将她搂在怀中,胸腔猛烈地起伏:“你不放心我,是不是?傻瓜,我就算再高兴,也不至于开车——”

        程海川忽然顿住了,他意识到怀里的人情绪不太对劲,他抬起身体,双手上下揉搓着蒋薇言冰凉的双臂:“你身体好冰……”

        “你、你哭了?”程海川双手往上,捧起了她的脸。

        清冷的月光下,蒋薇言眼圈红肿,睫毛上挂着冰凉的泪珠,纤薄小巧的嘴唇微微发抖。

        程海川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发出了轰鸣般的警报声,他慌张地擦掉她脸上的泪痕:“你怎么了?”

        蒋薇言沉吟不语,死死地盯着程海川的脸,眼神冰冷得像是高级长官审视一个叛逃的士兵。

        “——乔、乔慕晨找你了?她给你看了照片?”

        蒋薇言的眼里,陡然增加了一丝疑惑。

        “微言,我跟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不是照片上那样,当时她喝醉了,我扶一下她而已。我怎么可能去抱她呢?”程海川完全失了方寸,犯了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错,他低下身体,让自己的脸和她的脸碰在一起,试图温暖她:“微言,你了解我,对吗?我怎么可能去抱别人?!”

        解释了这么多,蒋薇言依旧不为所动,一言不发。

        程海川霎时有了一种乌云盖顶的危机感,他隐隐感觉到蒋微言的泪水里充满了愤怒与恐惧,而这些泪水,与乔慕晨完全无关。

        一种强烈的不安,从他的四肢百骸瞬间传到了大脑,后背发凉的他往左边一看,卧室的门大开着。

        他的眼睛忽然被某个东西刺痛了,那是——

        程海川松开蒋微言,踉跄地走进了房间,双目眦裂。

        靠近衣柜的地板上,一个木盒的盖子敞开着,像是张着嘴的恶魔,静静地躺在一堆散落的照片周围。

        照片!!!怎么会???

        程海川双瞳像被火烧一样疼痛,视线定在一张张单薄的相片纸上。

        教室、食堂、图书馆、树下、黑板报前、外语角、校门口……

        左侧、右侧、背影、近景、远景,除了没有直视镜头,几乎所有角度都有。

        尽管照片拍得像艺术作品或电影剧照,但——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偷拍照。

        全部是蒋微言!

        程海川不忍再看,快速拾起地上的照片,一张叠着一张,放在手心一小摞,足有一寸高。照片背面清晰地写着时间、地点,但他无需去看,便将照片按照时间准确地堆叠好了。

        做完这些,程海川蓦地转身抓起地板上的木盒子,往里面一看。

        空无一物!

        程海川如遭五雷轰顶,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找这个吗?”

        身后冰冷哽咽的声音传了过来,在寂静的夜中十分可怖。

        程海川僵住了,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强行转过了头。

        泪流满面的蒋微言,颤抖的手里举着一叠泛黄的信纸。

        程海川的瞳孔剧烈收缩,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咔嚓”一声彻底碎了。

        如果说照片是一颗定时炸弹,那么这些信纸就像一颗原子弹,足以将他们的温情与爱意彻底摧毁,在地球上灰飞烟灭。

        “为什么?为什么?”

        蒋微言打着赤脚,走上前一步,扬起手,质问的声音剧烈抖动,像是风中飘落的叶片:“你是谁?”

        程海川木然地看着蒋微言手中的信纸,随着阴凉的风发出了沙沙沙的摩挲声,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告诉我!你、是、谁?!”蒋微言将手中的信纸“哗”的一声,全部丢向了他。

        漫天飞舞的纸,如同程海川幻灭的梦,纷纷坠落到地面上,再也没有翻身之日。

        他蹲了下去,弓着身子,一张一张拾起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盒子,嘴里不停地喃喃:“微言,对不起……对不起……”

        蒋微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一系列动作如此颓败绝望,这真的是他认识的程海川吗?

        是几个小时前神采奕奕,光彩照人的程海川吗?

        程海川抱着如宝贝一般的木盒子,缓缓起身,将它放回保险箱内。

        他转过身,看到对面的人带着如遇毒蛇般的惊恐眼神,再也忍受不了,冲上前抱住了她,哽咽地乞求道:“微言,我可以解释,你听我解释,求你别这样……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

        蒋微言浑身发冷,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对方沉痛的拥抱砸在自己身上。

        程海川嗫嚅着,他完全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紧紧地抱住她,念着自我安慰的咒语:“微言,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半晌,没有听到任何有用的解释,蒋微言像是放弃了一般,用力挣脱了他,转身往走廊尽头跑去,那里才是她今晚应该住的房间。

        她关上门,靠在墙边,无力地坐了下来。她将头埋在身体里,眼泪濡湿了长裙,使得裙上的水晶更有光泽,却也更加刺痛了她的双眼。

        如果可以,她宁愿什么都没发现。

        一个小时前,蒋微言告别程父程母后,来到程海川的房间。站在这里,她幸福得几乎有些不知所措。

        蒋微言来回抚摸手上冰凉的玉镯,想让它变得有温度一些。

        这一天,蒋微言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不小心磕坏它。毕竟这是程家的传家宝,仪式结束她打算好好收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了玉镯,放进了定制的玉镯盒,准备放回保险箱。

        蒋微言拉起长裙,走到墙边五米长的大衣柜尽头,蹲了下来。

        一高一矮的黑色保险箱露了出来,闪着幽幽的光。她盯着两个同样款式的保险箱,忽然想不起来程海川留给自己的是高的还是矮的。

        “只要密码是对的,就肯定是对的了!”蒋薇言手里握着玉镯盒,犹豫了一会,将手指伸向了矮的保险箱。

        密码是111018,程海川曾特意交代她。

        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在泛着红光的液晶盘上,按到最后,她仿佛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指引,促使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最后一个数字。

        房间没有开灯,冷白的月色照射在她的身上,影子铺在地面上。

        “啪嗒”一声,保险箱门自动弹开了,一股原木的清香吹向了她的脸。

        如果此时有慢动作回放,这扇门仿如地狱之门,将所有暗黑、魔鬼释放了出来。

        微弱的小灯亮了,照射着它冰冷的银色内箱。

        “哎呀!貌似真的开错了,这里面塞满了东西。”蒋薇言嘟囔了一声,刚想关上箱门,眼角瞥见里面有一个仿佛来自遥远年代的木盒子,像潘多拉魔盒一样,强烈吸引着她。

        她将玉镯盒放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将手伸了进去,颤抖地拿起它,抱在了怀里。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难道是程海川的小秘密?

        蒋微言挣扎了一会,所有长久堆积的疑问在蒋微言的心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风暴,将她席卷至顶端,她有一些无助,但……这个木盒子也许是她的救命符。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掀开了木盒子的盖子,风暴大力地将她甩到了地上,狠狠地抽打着她。

        触目惊心的照片,将她的心瞬间从天堂堕入地狱。

        木盒底部是一叠手稿,那是蒋微言在文学社的手写稿,正楷娟秀的字体整齐排开,讽刺般静静地躺着。

        她一张张翻着,有些文字她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写的。

        可是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林夏曾说过,它们被装在礼盒里,然后被人拿走了。

        那个人就是——程海川!

        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蒋微言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呆若木鸡的程海川,眼看着怀里的人挣脱开来,他已经忘了要追出去,直到听到“砰”的一声关门声,才反应过来。

        他跟着冲了过去,敲打着门,没有得到回应。

        他站在门外,十指紧紧按在门上,对着门内不停地呢喃:“微言,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但终归,他一个解释的字也说不出来。

        程海川跌坐在墙边,失魂落魄地抬起头,透过走廊的窗户,凝视着灰暗的重重山影,想起了六年前。

        那是2011年,程海川大三,正是专业课最多的时候。

        那天,他去图书馆找一本专业课外书,经过一排书架时,他顿住了脚步。

        一米开外,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乌黑柔顺的长发铺满整个背部,她斜靠在铁架上,全神贯注地翻着一本书。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蒋微言,“驰魂夺魄”是对那一刻的他最贴切的形容。

        那一瞬间,丘比特的那一箭狠狠地射中了他,他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突如其来的汹涌的爱慕与占有欲。

        他甚至没看见她的正面,就完全沦陷了。

        他心想,人的一生总是有无数奇妙的时刻,而最奇妙的,大概就是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从小到大,程海川不断被女孩表白和追求,但他全部婉拒了,她们没有给他带来冲击心脏的感觉,甚至连心动的感觉都没有。他是骄傲的,他要寻找的是那种令灵魂震颤的爱情。所以,任凭那些人多么优秀,可都不是对的人。

        可是,当他真正遇见对的人时,他的骄傲瞬间被击碎,溃不成军。

        蒋微言合上书,把书抱在胸前,转过了身,往他的方向走来。

        活了二十一年,程海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澈的双眼,纯净得像是长白山山巅的冰雪。她的眼睛不算特别大,浓密睫毛微微上翘,黑色瞳孔外的虹膜呈现出一圈圈琥珀色,从深到浅的渐变色漩涡。

        正是在一圈如花瓣形状的漩涡里,程海川看见了卑微渺小的自己、欣喜若狂的自己。

        蒋微言从他身边走过,长发轻轻甩动。

        程海川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双手不自然地垂立在身体两侧。他不知道刚才触碰到他手臂的,是不是对方的发丝,也可能只是扬起的风。

        直到蒋微言走远,程海川才猛然回神,四处张望。那个白色身影正在前台刷卡借阅,很快走出了图书馆的门。

        程海川像个机械人一样跟了出去,直到那道背影渐渐消失,程海川才回到图书馆前台,随便编了个理由,就打听到了她的名字。

        蒋微言,中文系大一新生。

        从那天起,程海川几乎没心思做任何事,犹如初次陷入暗恋的小男生。除了蒋微言,所有闲事、正事统统烟消云散了。

        战争还未打响,他就举手投降了。在这份不公平的爱情战争中,程海川成为了发起者,也注定了他一败涂地,覆水难收的漫漫追逐之路。

        从小到大,程海川在学习过程中,无论是学校课程,或是课外兴趣,他只要想学,从来没有出现过达不到既定目标的时候。他知道怎么去制定完美的计划,再如何去实现它。

        可现在面对的,不是学习计划,也不是兴趣爱好。这是高墙壁垒外的爱情,程海川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与束手无策。

        他太想走到她的面前,也想了很多办法,短信、电话、现场搭讪,能用的都用了,可蒋微言根本连他的样子都没记住。

        程海川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想破脑子也想不明白,难道自己真的这么普通?

        某天,他甚至找到天天骄奢淫逸的浪荡子童乾求助。

        童乾听到他的可怜遭遇后,躺在沙发上笑了大半天:“哈哈哈哈!我知道为什么了!”

        “蒋微言一定是一条金鱼!”

        “金鱼?”程海川十分不解:“为什么?”

        “因为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你这头跟她打了招呼,她转眼就忘记了你,哈哈哈哈!”

        程海川挥了挥手,烦躁道:“我当你有什么好想法呢,再说金鱼的记忆也不是七秒,那都是谣传。”

        “哎哟,大才子,还有心思跟我辟谣金鱼的记忆,看来脑子还能用。”染着金黄色头发的童乾嘴里叼着一根烟,吊儿郎当地建议道:“先别费劲了,再等等。这样的人我见过,她是爱情没有开天眼,对男人的敏感度为0。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爱情大师,你去算算先。”

        程海川:“……”

        蒋微言大二的时候,程海川开始准备论文和创业前期筹备工作,虽然回学校的机会不多,但仍抽空来制造偶遇。

        蒋微言一如既往地不搭理他,高傲得像只远离浮世的白天鹅。程海川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敢再上前了。

        直到一个机会,他申请加入了学校的摄影协会。因为他高中曾有一段时间十分迷恋相机,对摄影技术很有研究。摄影协会直接给他发了一张资深摄影工作证,可以在学校各处采风,不受到限制。

        于是,教学楼回寝室的路上、图书馆、文学社,所有她可能经过的地方,都徘徊着程海川卑微的身影。张爱玲说爱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土,大概可以用来形容那时的程海川。

        他跟着蒋微言,拍下她的照片。时间长了,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在拍艺术作品,还是陷入一种超越个人隐私的跟踪。

        “——儿子,你怎么坐在这里?微言呢?”邾媛的惊呼,瞬间把程海川从回忆里猛烈地拉了出来。

        程海川抬头看了眼她,又痛苦地低下了头:“微言在房间里。”

        “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吵架了?她在这里面?”邾媛蹲下来看着狼狈的儿子,疑惑地指了指客房的门。

        程海川呆滞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邾媛犹豫了一会,才敲了敲客房的门:“微言,你睡了吗?是妈妈,能开开门吗?”

        过了很久,门从里面打开了,仅仅一人能通过的距离。

        预感到程海川激动的动作,邾媛用左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递给他一个“不要冲动”的眼神,独自走进了房间,把门反锁了。

        程海川焦躁地靠在门外,房里传来了低语和啜泣声。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客房的门又一次打开了。程海川立直了身体,向门里焦急地张望。

        邾媛走了出来,再次按住了想往里闯的程海川,另一只手把门带上:“跟我来。”

        程海川乖乖地跟着她到了自己的房间。

        “先坐下”,邾媛的视线停留在这个魂不守舍的人身上:“微言把基本情况跟我说了,你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程海川红着双眼,小声问道:“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你跟踪她,偷拍她。你们大学就认识了?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我、我只是……我从见到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我却没办法靠近她,所以我只是……”程海川忽然说不下去了,他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自己这几年不受控的行为。

        邾媛回忆起程海川大学后两年的剧烈变化,终于找到了原因。

        她环视了一圈装扮喜庆的卧房,最终将视线停留在玻璃展架的奖杯和奖牌上:“所以,你大四加入摄影协会,是因为她?”

        程海川愣了愣,随后木然地点点头。

        “你不考研,不出国,把林海的公司卖掉,再跑到浮云城创建微海科技,也是因为她?”邾媛刚说完这句话,脸色一变:“微海科技,这个微字,是指微言?”

        程海川点了点头,他觉得只有向妈妈坦白,才可能有一线生机。他今晚遭受了一场无力抵抗的暴风雨,浑身充斥着无处可逃的绝望感。

        “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

        “我怕她看不起我,我走了这么久、这么久,才走到她身边,我怕……”

        邾媛伸手搭在程海川的肩膀上,重重地叹了口气:“儿子,你做错了,你知道吗?没有人可以接受恋人这样隐瞒自己。”

        程海川抬起通红的双眼,颤声道:“妈,我要怎么办?”

        邾媛发现程海川的情绪已临崩溃,隔壁的蒋微言也并不好过,她站起身嘱咐道:“今天先这样,有什么明天再说。你先别去打扰微言,让她好好冷静一下。”

        话音刚落,邾媛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你好好想想,明天怎么道歉。就算微言为此想离开你,想退婚,这也是你必须要承担的。”

        程海川惊恐地看着邾媛消失的背影,惶恐不已,“退婚”两个字将他的魂魄瞬间打得七零八落。

        他一个人在硕大的房间内,不停地喃喃:

        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让她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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