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一三三触不可及（6）

熙宁匆匆出门，就见他随侍仙侍的身边肃立着一青衣广袖的女仙，那人年岁不长，身材婀娜，相貌娟秀，但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不和年岁的稳重，她本负手而立，见到熙宁出来规正行礼，熙宁看到她，表情有些错愕，这女仙是西王母的近身随侍瑶姬，只受西王母差遣，他师傅近来闭关，她怎会出现在这里，难道……

        “师傅出关了？”

        “是。”瑶姬点头“神君，娘娘叫您过去。”

        熙宁在这瑶姬身上看不到半点细微表情，但她没表情恰恰搅得他心里一阵慌乱，他一边伸手招来祥云，随口问道：“师傅是何时出来的？”一边不露声色地看向自己的心腹仙侍，那小仙冲他暗地里摇了摇头，熙宁心里的不安愈发重了几重，仙侍不知，便是西王母一出关就派人前来唤他了，有什么事叫他师傅提前出关不说，还立刻叫他前往？仙云落在脚边，瑶姬看他当先踏上去，自己才跟上，顺便道：“就在方才。”

        熙宁冲他的近侍使了个眼色，近侍了然躬身退下，瑶姬不露声色地道：“神君，且注意脚下。”熙宁再次看向瑶姬，她低垂着头，站在他身后，只露出个精巧的额前梅花钿，细长的睫毛偶有颤动，熙宁双眼一眯，缓缓转过身去。祥云升起，不一会儿就越过了一座山顶，熙宁心中已是千回百转，照理说，他自己的小算盘若是打翻了应该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师傅只是碰巧出关而已；但若是他师傅就是为了他这把小算盘特意出来的，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如是想着，熙宁佯装轻松道：“师傅出关可真是太好了，熙宁近来忙得是脚不沾地，事情没办得一塌糊涂也办得歪歪扭扭的，甚不像话，瑶姬姐姐，你可得帮我在师傅面前多说些好话呀……”

        “神君说笑，蟠桃盛宴小仙哪敢置喙。”

        “哪里，姐姐是师傅身边第一亲近的人，你说的话师傅定然是听的进去的。”

        熙宁夹着撒娇的语调转头看她，瑶姬却对他那双眼睛里提溜直转的眼珠子有些抗拒，忙低头，讪讪一笑：“……好说，好说！”

        好说？熙宁心间一紧，转过身，瑶姬看不见的脸上霎时结了一层霜，西王母对他向来严厉更是着紧异常，她身边的人对他从来礼敬有加，不敢有分毫造次，平日里他撒娇卖乖，只有西王母能笑骂他乖张，却有哪个仙人敢接他的话？今次瑶姬说出这种话定是没过脑的，她都会失态，定是师傅那里生了什么大事，应与他的小算盘无赦，只是……，熙宁双眼一眨，似无意道：“我刚在陪父亲，这一时半刻未有露面，东王公和斗姆元君他们心里应是将我数落了千万遍了吧！”

        “怎会……”瑶姬一开口就发觉自己上当了，她尚未说西王母寻他何事，也没透露还有谁要见他，却没想她一不留神就着了他的道，于是瑶姬头垂得更低，再不说话。

        熙宁心里一咯噔，晓得事情和他的小算盘有关且大大的有关，随即，抬头看向那近在咫尺的昆仑大殿，嘴角荡出一个浅浅的笑……

        一炷香前，西王母扶着瑶姬撑着因强行出关而有些晕眩的身体刚走进昆仑大殿就感觉到了满殿的低气压，她抬首看去，就见东王公在负手叹气，斗姆元君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当中，而她的脚下正跪着一灰袍女仙，西王母晓得东王公在此时叫她出来定是与这女仙有关，可这女仙身上的仙泽并不浓，一见就是一品级不高的散仙之流，她放开瑶姬扶她的手独自往前，直到看清了那女仙的脸，顿时脸上红晕尽褪，不可置信道：“警幻？你怎的在此？”

        自进门起就被东王公和斗姆元君的表情吓得肝胆皆颤的警幻看到西王母也是如此表情，顿时脸色更是煞白，抖着嗓子，磕磕巴巴道：“小仙，小仙……”天知道她现在脑子里还有什么明白的东西，明明是接到了蟠桃宴的帖子，以为可以现世了，兴奋地奔过来，却在昆仑山脚遇上了东王公，一通声嘶力竭地盘问后，她就被卷进东王公的衣袖直接带到了昆仑大殿里，彼时看着头顶上几位脸色不善的神尊，满脑子乱麻的她已经快没法呼吸了！

        东王公不等她履直舌头，直接道：“方才查到，你那宝贝徒弟将天界里请神帖上蛇仙的名字替换成了警幻的了。”

        “熙宁？”西王母险些站不稳，瑶姬赶忙上前搀扶，西王母摆摆手，上前几步有些不可置信，也不知是身体没缓过来还是受刺激过度，喘着气看向斗姆元君“他，他可是查到了什么？难道天帝告诉了他……”

        斗姆元君摇摇头“应是还没有，以天帝的隐忍，不弄清这里面的是非曲直他不会贸然开口。”

        “可是……”

        东王公深吸口气，道：“熙宁是警幻抱给天帝的，这个他知道，也许他只是想要见一见故人。”

        “故人……”斗姆元君低头看向脚下听他们说到熙宁而面露惊喜的警幻仙子，抬手示意她起身，眉头依旧拧得死紧“那小子比他爹都精明，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必是早有准备，现在人到了这里，他须臾便会知道……”

        西王母方才缓过来的心又郁结上了，她环顾四周，他们一群天尊将一个小仙子扣在了昆仑大殿里，且她为此还提前出关了，这般做派很难不让那个小机灵鬼觉察出什么东西来，等他知道他们扣了个散仙秘而不宣，谁晓得那小子能从中看出什么来，忙吩咐一旁的瑶姬道：“把他叫来！”

        “是。”

        瑶姬领命离去，西王母却并没有松口气，她心烦意乱地走向自己的位子坐下，越想越觉得无力，天上一众神祇倾尽全力培养了两百来年的徒弟，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来这一手，虽不至于乱了阵脚，也差点让他们乱了方寸，她一手撑着发胀的额头一手突然猛锤了拳桌子，闷声骂道：“小兔崽子！”

        站在下首的警幻仙子被这突兀的锤桌声惊了一跳，本能得抖了抖，想着他们口中念道的熙宁，心里的激动却远胜过此时的惶恐，她时不时向门外张望一眼，想象着那个孩子长大后的模样，正望穿秋水时，忽听前方有人喊她的名字：“警幻仙子……”

        “是！”警幻回过神，寻声看去就见是一脸阴云密布的斗姆元君，她赶忙恭敬下拜，收敛心绪，诚惶诚恐地等待斗姆元君发话，就听头顶上那人道：“你应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警幻仙子闻言赶紧点头，脑海里瞬间闪过大浪滔天地动山摇的海平面，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双手于额前交叠，郑重叩首道：“小仙明白。”

        此时，殿外仙侍高唱道：“熙宁神君到！”

        警幻的眼睛瞬间充满炽热地望向大殿门口，一双白底金线云纹的长靴踩着仙侍的尾音当先踏了进来，其后是极品天蚕夹着金银丝缂制的深衣大袍，华裾漾漾，如春风扶柳，但着在那背光的少年身上却显得异常挺阔端方，警幻目不转睛地看着身姿挺拔的少年郎一步步走进大殿，走到她的身边，目不斜视地冲上首的几位天尊行礼，只一低头，警幻的泪差点夺眶而出，她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心里不停地念叨：“是他，是他！他长大了，他终于长大了……”

        熙宁自进门起便看见了跪在大殿当中的女仙，不必想也知道那是谁，但他不动声色，走到她身边借着低头行礼的空当偷瞄了她一眼，只一眼，熙宁的心便被那人裹着什么极其浓烈情绪的眼神狠狠地撞击了一番，不痛，却十足的涩，还有无限的软，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父亲的怀抱，极尽的温柔里裹着浓浓的爱，让他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依恋感……

        “咳咳”头顶上一阵干咳声传来，熙宁瞬间警醒，现在不是长情的时候，他忙收敛心神，转头看向师尊处，却见他师傅撑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他：“可知你脚边跪的何人？”

        熙宁自知自己的小阴谋败露，此时却并不打算直接招供，只道：“这位姐姐面生的很，熙宁未曾见过。”

        “仙界里蛇仙的名字未被录入请神帖，可是你干的？”

        “蛇仙于阪泉大战及九明宫保卫战上寸功也无，于情于理都没有上请神帖的资格。”

        “那警幻之名为何会在其上？”

        “徒弟查明，警幻仙姑比蛇仙更有参会资格。”

        “胡说八道！你快快将她驱逐出去。”

        “敢问师傅，她凭帖而来，以何理由驱逐？”

        西王母中途出关本就气虚不稳，被熙宁这般公然对着干，一时气血郁结，肝火上涌，气得拍桌道：“我的话不管用了是吗！”

        “师傅，此事……”

        “嗖”

        一只水晶琉璃盏凭空飞来，直取面门，熙宁实在好奇他这番可大可小捅到世人眼前也无关痛痒的举动到底还能激起多大的浪来，于是看着那灌着烈烈怒火的琉璃盏急速飞来之时，他非但不躲，还假装反应不及往前倾了倾，上首有人发出一声惊呼“收了，快！”，琉璃盏尚未停住，一人就瞬间冲到了他的身前，以瘦弱单薄之躯将他整个人挡在了身后，熙宁一见，惊慌至极，警幻的修为如何经得住天尊的盛气，来不及细想手掌在警幻的身后一番施展，一层莹白色的厚重屏障就在警幻面前霎时展开，将将抵住了那只飞抵的琉璃盏，“碰”一声脆响，琉璃盏被两股灵力挤压瞬间碎裂在警幻眼前，上首的西王母怒极，厉声喝道：“放肆！”

        熙宁沉着脸尚未说话，警幻就当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冲着几位天尊连连磕头请罪：“都是警幻的错！都是警幻的错！请天尊不要怪罪的小主人！警幻今日本不该来，警幻这就走，这就走……”警幻说着起身急着离开，却被熙宁一把抓住了胳膊，警幻看着熙宁一脸不赞成的倔强，心里顿时化成了水，她抬手轻轻捏了捏熙宁的小脸，极尽柔和道：“好孩子，乖，莫惹你师尊生气了……”

        西王母看着熙宁将素未谋面的警幻以一种近乎护犊子的姿态护在身后，一股无名火起，踏下台阶，疾走上前“你今日是打定主意跟我对着干了是不是？”

        东王公急忙起身拦住已经被刺激狠了的西王母，冲熙宁苦口婆心地劝道：“熙宁，快跟你师傅认错。”

        斗姆元君看着已然将警幻护在身后冲他们露出满脸抗拒的熙宁，心里一时五味陈杂，她上前道：“熙宁，篡改请神帖本就是你的不对，将警幻送走，还有补过的机会……”

        几人黑脸白脸唱尽，却不想半天不发话的熙宁突然来一句“我何错之有？”

        众人一时语塞，熙宁犟脾气上来，直接道：“警幻姑姑是我娘亲的旧部，按道理，她本就算我的属下，请神帖上我写她的大名有何不可？”说到这，熙宁忽然顿住，他黑如深潭的眼眸子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几人，缓缓问道：“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昆仑山、斗母宫、紫府洲的圣器、法宝我损毁的不下百十，天条规矩我亦犯的不少，可你们从不责罚训斥于我，为何今天，我将一灵力低微的散仙迎上来就会叫你们生出这么大的火气？还是说……”他回头看了眼警幻道：“只是因为，你们怕谁见到她……”

        “胡说八道！”东王公抢在两个女天尊前开口道：“今天要说的是你篡改请神帖的事，你破坏的那些宝贝圣物都是我们造的，规矩也都是我们定的，我们自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你今次是蟠桃盛会的总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呢，你今次做的这么明显，不怕有人捏了你的把柄说事吗？你就不怕丢了你师父的脸？”

        熙宁本想说他按功绩榜来写帖子，于公于私他都有理有据，可心思一转就发现他差点被东王公的话带跑偏，他面前的这几个活了几千万年历经无数沧桑巨变的神尊何时会将区区面皮放在眼里的？而他方才怒气翻涌冲口而出的话他们居然直接避过不谈……有猫腻！心思瞬间百转，等他反应过来欲拐回原来的话题时，尚未张口，已经缓过神的西王母淡淡道：“他怕个鬼，”说着瞪着眼看向熙宁，伸手直指着他，他若是站在她跟前，他此时的鼻尖怕是要被一指头戳穿了，“这个小兔崽子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指望别人捏他的把柄？做梦。”说到这，连连摆手，仿佛在赶苍蝇一般：“罢了罢了，人都来了，也没有赶走的必要了，既是故人，便好好招待叙叙旧吧。”说完拂袖转身，颇有些眼不见心不烦的意味。

        熙宁闻言，正欲出口的话正巧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他琢磨着几位神尊可是想堵他的嘴故意让步，犹豫间就听东王公甩了甩拂尘看他一眼：“怎么？这是想通了知错了心疼你师父了？若是心疼了，便与你师父好生赔个罪，将警幻仙子送下山去……”

        “不要！”熙宁被东王公一句话捏住命脉，否决冲口而出，他一把抓牢了警幻的手生怕她一眨眼就不见了，他长这般大，与他有亲的人屈指可数，能与他亲密无间的也只有父亲一人，好容易出了璇玑宫，在外求学两百载，受几位天尊亲自栽培，长了些见识，想要见一见传说里将他抱给他父亲的人，却不想一张请神帖会将这几位天尊给炸出来，始料未及之间虽嗅到这里面的一丝不对劲，却也实在明白了警幻出现一次有多不易，下次也不知还能不能相见，而且单凭他们方才的反应而凭空臆测几位天尊终究是大不敬，在查证充足之前他还是不要贸然忤逆，否则很可能事与愿违。于是果断吞掉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行礼道：“多谢师父！多谢几位天尊！熙宁知错！熙宁告退！”说完不等几位天尊反应，他拉着警幻的手就原地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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