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白烬烟罗

霓飞红衣翻飞，像一只艳丽的蝶穿过莽莽丛林。西峰古木森森，没有路径可走，极难行进的地方，霓飞会化成红叶小树在地上一没一出，片刻间就能挪移出一段距离，步行加土遁，前进得流畅又熟练。

        她突然顿住脚步，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眼中露出警觉的光。她一矮身，躲到一棵树后，探头望去。

        前方一个洞穴前面，一个年轻人一身粗布袍绔，身上血迹斑斑，手中握着一柄剑，与一头壮硕山魈对峙着。

        借着霓飞的视角看热闹的方渺渺，一眼认出这人是陈枫荣。

        这个陈枫荣比起祖树伪装成的那个，看上去年轻得多，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陈枫荣嘴角含血，盯着山魈狠狠道:“山魈，你袭击路人，又来偷袭幼狐，今日我必灭了你为民除害！”

        山魈皱起彩绘似的狞面，发出呵呵冷笑，抬起手爪，舔了舔数几寸长的弯甲上的血。山魈形似巨猿，是低级的妖，本性凶残狡诈。洞口的年轻人显得伤得不轻，已经站都站不稳。

        山魈弓起背部，爪如利镰，准备向年轻人发起致命一击。它的身形迅猛跃起，直扑向年轻人。跃到半空时，颈上突然一紧，被一根缀着火红叶子的枝条绕住。枝条是霓飞的手臂化成的，似一条火鞭，将山魈高高甩起，重重摔在远处。

        霓飞收回枝条，山魈一跃而起。它粗壮的脖颈被无患木枝灼得缺皮少毛，又痛又怒，咆哮着朝少女扑来。霓飞面拢寒霜双眸沉冷，以枝条作鞭，狠狠抽在山魈的面门。

        无患木枝于低阶妖精来说，就像烧红的铁鞭，被抽中痛不可当。山魈仰面翻了出去，霓飞不依不饶，火鞭暴雨似地落下，抽得山魈满地打滚哀嚎不止，边抽边怒斥:“山魈，再敢来打小狐狸的主意，我抽死你！”山魈连滚带爬地逃蹿而去。

        霓飞的枝条收回，重新化作纤纤手指。转身看到那年轻人已经倒在地上晕过去，洞穴里探头探脑爬出三只小白狐崽，咻咻拱着他的脸。

        霓飞上前查看，见他腹部有五个洞，正是被山魈锋利的手爪戳伤的，还在往外冒血。这人应该就医，可是离近的有郎中的村子也在椿岭边缘几十里之外。就算把他带回植根地救治，也有好一段路，而他失血过多，呼吸微弱，看着已经不行了，怕是撑不到植根地。

        霓飞犹豫一下，跪在陈枫荣身边，一只手按在他伤口处，手指化成根须状，探进他的伤口中。

        霓飞闭上眼睛，让根须与血肉融和，凭着无患木种族的本能，一点一点重建破损的人体，修补破裂的血管和内脏，生成新的肌肉和皮肤。所有新生血肉都是木质纤维交织而成，只要足够精细，就能与身体的自身血肉天衣无缝地接合，也能顶替原本的组织。

        不知为什么，方渺渺能感受到这个过程，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痛苦。这是霓飞贡献自身的痛楚，方渺渺竟然都能感受得到。

        方渺渺如果有嘴巴，必然会痛得骂起来——看个热闹而已，看看就得了，大可不必细致到把霓飞的感觉也渡过来！

        可是这个世界方渺渺说了不算。原来无患木妖替人修补身体时这么疼。像经脉一根根被抽去，像血肉被一条条剐下。方渺渺跟着霓飞痛得死去活来……哦，不对，她已经死了。而且并没有痛得活过来。

        方渺渺猛地挣扎起来。天枢从石雕般的状态中惊醒，紧紧抱住了她，免得她跌入下方无底深洞里。

        这是一个不知多深的天坑，两人悬浮在天坑半腰，被一条缓缓流淌的莹白光带托浮着，上方扣着墨蓝夜空。光带由极细腻的白沙组成，首尾相接，像一条巨大的柔软绸带圆环变幻着形状，时而在他们下方游走，时而环绕着二人绕动，光带遇到两人的身体会散开，穿过后再凝聚起来。

        这里是白烬离轩的无尽窟，这条漂浮的白沙环带叫做白烬烟罗，据说是此窟天生地长的一种精灵，有疗愈之能，将重伤者置于窟中，白烬烟罗便会绕上来为伤者疗伤，是一种非常单纯又温和的精灵。

        无尽窟中似没有重力，两人悬浮半空，身上都染着大片干涸的血。天枢将方渺渺抱在身前，感受不到半分重量，这种感觉让他害怕，时不时怀疑她是否还存在。自进来无尽窟已呆了三个日夜，头顶一圆天空亮了又暗，他不敢有片刻合眼，目光始终锁在她的脸上，生怕一个看不住她化为乌有。

        三天来她除了极微弱的呼吸，没有半点反应。突然有了动静，却是垂死般的挣扎，令天枢十分惊恐。他紧紧抱着她，一声声唤着“渺渺”。

        与此同时，白烬烟罗感受到伤者的危急，加紧加快了缠绕。

        方渺渺的挣扎持续一阵，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重新陷入沉睡。烟罗的环绕速度也放缓了。天枢浑身冷汗湿透，惊疑不定地把她鼻息试了又试，再摸摸腕脉，不知她是不是情况变得不好。

        近处忽然有橘光亮起，青灯显了身形浮在空气中，白衣染墨，光晕柔和。白烬烟罗立刻被新出现的人吸引，分出一绕，缠到青灯身上，对他非常感兴趣。青灯的人形太过脆弱，平时连风都经不起，被烟罗一绕，都快碎了。

        天枢开口:“你出来干什么？”他的嗓子已哑得被砂砺磨过一般。他疲倦地道，“你也帮不上忙，若被烟罗缠死，渺渺醒了必会跟我没完，快滚回灯里去。”

        青灯努力躲避着烟罗的纠缠，道:“我在灯中遍查古籍，找到与无患木相关的只言片语，特出来告诉你一声。”

        他并没有把古籍随身携带，只是印于脑海。他说的查阅，即是在记忆中翻找，苦苦回忆。青灯阅遍万卷，在如山如海的记忆储存中找到相关内容，实非易事。他虽在灯中，却能感知外界发生的一切，自祖树给方渺渺修补心脏以来，他就开始在记忆中翻找。找了三天三夜，总算找到点有用的东西，这才显形出来告诉天枢。

        天枢问:“查到什么？”

        “无患木妖替人补身体后，会把自身一些记忆渡给受者。受者会在这些记忆里感同身受，有如亲历一切欢愉和痛苦。主人刚刚流露痛苦之状，必是承受祖树记忆中的痛苦的缘故。”

        天枢问:“你是说，她正在体验着祖树曾经受过的痛苦？”

        青灯思忖道:“未必是祖树的痛苦，也可能是其他无患木妖的痛苦。”

        天枢不解:“此话怎讲？”

        “无患木祖树与其他无患木妖不一样，他就像整个族群的根，其他木妖生命走到尽头时，其一生记忆会汇集到祖树身中储存。因此，主人现在感同身受的，可能是祖树的记忆，也可能是哪个已经死去的无患木妖的生平。梦中日月错乱，她可能感觉经历了某个木妖的漫长一生，而现实中只是一日昏睡。总之，可比一场大梦。”

        渡入方渺渺识海的，并非祖树本身的记忆，而是储存在祖树那里的，木妖霓飞的一份记忆。

        天枢眼中浮起一线期待:“若像梦境，她虽感觉痛，却不会真的伤害到她吧？”

        青灯脸色凝重:“祖树给主人修补心脏，虽然已经修得极致精密，但毕竟是掺进血肉的异物，尚未被身体融合接纳，这颗心脏十分脆弱，在梦境中感受到剧痛，也会令它不堪承受，所以……”

        天枢截断了青灯的话，目光凝在方渺渺脸上:“她会撑过去的，她一定能行。她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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