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沙场烽火连胡月 海畔云山拥蓟城 二
这是一件阴暗的囚室。
如同两年一般，囚室里没有阳光，没有人气，拥有的永远是滴答滴答的水声，和一股尘埃的发霉气息。姚晟澜的左手夹上了木板，她安静的躺在一堆枯草上，时间似乎在此停顿了。
此次，姚晟澜不再似乎两年前一般绝望，那年她怀着鱼死网破的必然决心赴上那一趟的。可是这次自己也觉得轻率过头了，她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任何怀疑的上了金家安排的小汽车。
“二少。”囚室外有划破寂静的问候声。姚晟澜听见了，嘴唇抖了抖，还是翻身起来了。
“姚小姐。”汪鹏瑜步入了狭窄而破败的囚室，嘴角一如既往的桀骜笑容。
姚晟澜缓缓的站起来，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凌乱散披托着一张狼狈倔气的面孔。
“你的手好一些了么。”
姚晟澜下意识将左手藏到了身后，虚虚的看了汪鹏瑜一眼，不由得退了几步。
“我看看。”
姚晟澜想躲，汪鹏瑜探手一扯，她疼得眼前发黑，向前跌去，忙是抓住汪鹏瑜的胳膊才没有摔到他的身上。
汪鹏瑜邪邪一笑，握着她的手腕，轻揉了起来，“这般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受了伤，困在这里的滋味不好受吧。”
姚晟澜鼻尖一酸，疼得涌出了晶莹的泪光，喉咙开始干瘠的疼痛。手腕任汪鹏瑜按了一阵，偏过头不理会他。
汪鹏瑜佯装摇头，叹息起来，“你当初明明有段天赐良缘，怎么会回过头来挑中我的大哥呢。”
姚晟澜听见“天赐良缘”四字，只觉得心底有难按的怒气腾起，狠狠的瞪向他。
汪鹏瑜手中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怎么？还不服气么。你的未婚夫欧阳于坚为什么离开你的，你不清楚么。”
姚晟澜气得身上发抖，喘息不均，眼底只要恨意。
“你的眼神跟想杀了我似的，难得我说不是真相么。也是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当初你以为欧阳于坚是牛家人拿了他老子娘的性命威胁他，所以你也不怪他，恨的也是他太过薄情和自私，居然说什么……他不敢要了，是吧。”
汪鹏瑜瞥见姚晟澜面如死灰，心里颇得了几分得意和痛快。
“其实你真的错怪他了，凭你的聪明才智，难得会一直误会下去。当年，你以为是牛家人毁掉了一切，有没有想过背后会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姚晟澜按住胸口，激烈的咳嗽，喉咙间有着一股腥甜。
“那年我大哥因为和老七与几个旧部斗法，费尽心思经营的军械厂全数给我爹没收了，心事消极，居然南下去寻庞子敬洽谈。就在这个时候，我查到了你，原来我不可一世的大哥纵然身边红颜无数，在杭州还藏着他最大的死穴。于是，我仅仅用了一招借刀杀人，就真的险险除掉了我大哥。可我怎么也没有意料到的是，你居然会和小颖那般神似。”
汪鹏瑜猛然松开了姚晟澜的手腕，憎恨厌恶的眼神。
“不知是你命真大，还是我大哥命硬，那一颗子弹本该在我哥的心头上开花。可见到你的一刻，我灵光一闪，他死了是一了百了，干净利落。那小颖的仇，我该怎么报。还不如让他尝试一番心爱之人血溅当场的打击，就像小颖当年在我面前自杀了一样。”
姚晟澜如漫步云端中摇摇晃晃，整个人不经意就会从万丈高空跌个粉身碎骨一样。
“那个情景你没有忘记吧，明明死的人应该是你，却让我大哥拦下了。”汪鹏瑜几乎是咬牙切齿。“他若是简简单单就那么死了，这有什么意思，小颖是怀着他的孽种死的，他凭什么怎么轻巧的就可以一家团聚，你说是不是？”
姚晟澜脑袋了闹哄哄的，震惊之后，她只眼呆呆的看着激愤的汪鹏瑜。
汪鹏瑜见之姚晟澜的迷茫，更是宛如有火焰在胸膛里炙燃，猛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大声说，“你听见了没有，汪鸿瑾对庞颖始乱终弃，小颖有了他孩子，他却一脚把她踹开了。那年，你不是也在当场么，庞颖的死，你不是亲眼目睹了么。”
姚晟澜迷离的视线渐渐清晰，轻蔑的睇看他，细绳嘶哑的说，“你说的……我一定要相信么。”
汪鹏瑜的手死死的扣在姚晟澜的肩膀，讥讽的笑起来，“我不是和你说过么，你们遇见是在庞颖死的那日。为什么他会注意到你，莫不是你生得……”
姚晟澜眼中有泪，摇摇欲坠，暗沉一阵，又复笑了，“你就知道，我和鸿瑾之间从来没有提过庞颖？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对于他而言，仅仅是庞颖的替身，舍命救我也是对庞颖的愧疚，那么我对你而言，又是什么？”
汪鹏瑜一怔，逐渐有莫名的哀戚浮上心头。
姚晟澜寒然一笑，“这一年里，你做那么多的事情，难道只是为了让鸿瑾与我不得善终。欧阳情托浩启来求我见她一面，那时她就对我说了于坚的难言之隐，是有人带于坚到了囚禁我的地方，亲眼目睹了汪鸿瑾舍身救下我的那一幕。所以，他才会对我说，‘我不敢要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确实无法释怀，他怎么就将我如此轻易的推让了另一个人，仅仅是因为那个人能救下我的命，而他不能了么。在医院里，你假装和我巧遇，故意和我说出庞颖。可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过庞颖的名字，甚至连她是在我面前自尽的，我也不知道。只有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起我们之间，曾经不算存在过的一个人。”
“他会告诉你，关于小颖……”汪鹏瑜难以置信。
“你不会想到，庞颖解开了我多年的疑惑和不安。初次遇见，他很会强人所难，我一直在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不肯放过我。杭州的那颗子弹，你确实应该打在我的胸膛，那样我死去，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会不能放弃的原因。”姚晟澜平静的讲诉着，脸上有浓厚的感伤。“我爱过于坚，可毁了那段天赐良缘的人不正是你么，是你带他去见证了那一枪。是你让我看清鸿瑾是个重情崇义的人，如果他真爱着庞颖，如何会在庞颖死的当日就移情至我的身上。”
“就算是，难道小颖的死，他就不用偿命了么。”汪鹏瑜盯着姚晟澜的暗淡的面孔。
“你还想证明给我看，庞颖的死和你大哥有着直接的关系么。就算是，又如何，她已经死了，深埋入地下时，只有我一个陌生人会为她整理一个女子最后的仪容，她和孩子孤身渡过黄泉路的时候，谁会为她们注重那些身后的事情。鸿瑾唯一对我说过的，只是在庞颖去世后，她远在千里之外父兄的痛心疾首。他能为她做到的也已经做到了。至于你说，庞颖怀了鸿瑾的孩子，那为什么庞颖又会死你的面前？”
姚晟澜最后的质问，掷地有声。嚣张如汪鹏瑜也落得哑口无言，莫不做声半响，方颓然说，“你……你果然聪明，可庞颖生前那样痴迷着我大哥，那个孽种不是他的，又会是谁的？到死她终究没让我碰她半分。”
“我……我不知道。”姚晟澜忍不住想冷笑，男人终究只是一个男人。“从前的事情，与我无关，现在要成为他的妻子的，只有我姚晟澜一个人。”
猝不及防，一堵巨力袭来，打得姚晟澜双目发黑，耳际嗡嗡作响，身子随即柔弱的倒在了地上湿滑的淤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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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哥。”
一个长满胡茬的敞衣汉子，对一个面生年轻的男子毕恭毕敬的唤道。
侯介勇来到青帮已经一年了，每日见到上海码头来来回回的船只运送北方的女子去南洋的生意，在船舱甲板巴掌大的地方居然收装着二十几个状如鬼魅的女子。阳光会从船舱的木头细缝照进去，侯介勇往里一探，空气弥漫着骚臭味儿，女子纸一般的面孔和乌黑的眼睛，乍一看，真真吓了一跳。
“勇哥，您看，没什么特别的。”敞衣的汉子笑得满脸横肉直颤。
那些个女人大多头发凌乱，打着结夹着草屑，破烂的衣裳露出黝黑的皮肤，指甲更是肮脏得让人作呕。侯介勇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心底再唏嘘，也佯装无事，走出船舱和敞衣汉子说，“上面说了，挑几个好的送至春妈妈那里去，什么条件你是懂得。”
敞衣汉子赔笑，“自然是知道的，我办事，勇哥放心，有事还得让勇哥给春妈妈美言几句。”
背过声的船舱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接着有几个女子嘤嘤的哭泣声，侯介勇停下了脚步，蹙眉敛色和敞衣汉子回头瞧。
敞衣汉子对着身边的人施了个不耐的眼神，又对侯介勇说，“勇哥，您……”
有个女子叫得越发的绝望和犀利，“求求……求求……求求你们，她还没死……”
侯介勇犹豫了一阵，还是迈步走去，他小心翼翼的迈过一个横躺着的女人，一个女子衣不蔽体，仍旧跪在地上磕头，声泪俱下的哭喊着，“她还没死，求求你们大发好心，不要丢她下海。”
敞衣汉子将跪在甲板上的女子，毫不留情的一踹，女子抱着肚子，在侯介勇的脚边满地打滚。
另一个原本躺着一动不动的女子，缓缓的抬起手，艰难的想往打滚的女子靠，结果只是徒劳。
青帮的手下拎来一桶海水，朝甲板上两个女子单薄的身子泼去。敞衣汉子拦住了侯介勇的视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勇哥，这两个婊、子皮痒，我的手下会好好伺候的。”
待让海水冲过后，那个躺着的女子洗涤出了原来的面貌，即便青白病貌，竟也长得标致素雅。这一眼，侯介勇便是生生的震惊，敞衣汉子不解的看着侯介勇蓦然的目光，心里哂笑，到底是个男人，也有禁不住的时候。
这里的女子大多来自北方，或是哄或是骗，每一个女人身后都有一段惨绝人寰的往事，她们在途中得知被骗，猜到下场或是服从，或是怨恨，有的病有的自尽。贩人的活计罪孽太重，女子死去的戾气也深，帮派的人很少插手，而侯介勇在刚刚插手管的时候，每一日醒来，都会觉得那些屈死的鬼魂充溢在自己的身边，家里自从摆了神坛子才好些。
侯介勇是两年前才来到上海的，因随着人在码头做苦力，认识了青帮的小头目，便做起了码头的小管事。青帮在上海码头的地盘很多，侯介勇管的不过是送到春熙楼的“货源”。侯介勇和敞衣汉子商量着价钱，命来两个人，临时用竹竿裹着破布当担架，抬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往家里赶。
敞衣汉子驻在床头，用牙咬着从侯介勇那儿收来的定金，眯着眼嗤笑侯介勇对着一个赔钱货上心，那个女人模样是不错，可惜啊，自从上船之后就病着，发了几日的烧，带回去能有几天的命。
侯介勇未到家门口，就大声叫唤起来，“婆娘，婆娘，赶紧出来。”
手下的人抬着昏迷过去的女子进了小小的院子，邻居大妈搓着腰上的围布从厨房里出来，眼突突的看着，侯介勇火急火燎的往家里抬女人，呀呀呀的嚷开了，“猴伢子，你弄哪样啊……”
紫笛绾着发髻，手握着菜篮子，才走到闹哄哄的家院子，邻居大妈急冲冲的劈头就叫，“妮子，你家男人带回来一个女的啊……”
紫笛一怔，加快步子闯入了自己的客厅后的卧室，只见自己的丈夫立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和手下交代叫医生。从他当上小头目之后，就没见过他这么失态的紫笛不由得一呆。
侯介勇也望见了妻子，宛如海中的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草，指着床上的乌发遮脸的女人，结结巴巴的说，“那那那那……”
紫笛似乎也让丈夫的情绪感染了，慢腾腾的走到床边，有些颤抖的手拨开那女子的长发，太阳穴突突的跳，脚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侯介勇好不容易才安排完手下出去，邻居大妈满脸好奇的扒在门框上看，紫笛骤时如同一个打翻的彩色瓶，染得脸上五颜六色的，好不容易手不再抖，在那个女人脸上不真切的摸了摸，又复哭了出来。
哐当一声，客厅的门让侯介勇推了一把，邻居大妈老脸一红，弓着腰在侯介勇面前跑了。
侯介勇来到卧室，妻子听见脚步声仍旧没有抬头，直低低的抽泣着，手一遍遍擦拭着那女子面上的污渍。侯介勇有些木然，一切觉得太突然，又难以置信，三小姐不是北平战将汪鸿瑾的未婚妻么，怎会在一夜之间变成猪仔一般卖到了上海来到他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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