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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沙场烽火连胡月 海畔云山拥蓟城 四


医院里,一个十七八的少女,容貌明丽,眉目不似同龄少女的青涩,反而是精干世故的神情,此时正在絮絮叨叨的和一个年级比她略大了几岁的女子。那女子尽管面容憔悴,穿着和寻常病人一样的病服,却难掩天生丽质,有着由骨子透出的优雅和清丽,神色淡漠,寡言少语。

        紫笛叠好衣服,转过身对痴痴卧坐着的姚晟澜说,“三小姐,都几日了,真的……”

        “紫笛,多少次了,我说过不用再唤我做小姐,我……”病床上的姚晟澜低声说。

        紫笛眼底涌出难过,“小姐,您就让我唤您做小姐吧,我和猴子要是没有您的成全,哪里会是我们今天啊。”

        姚晟澜捂着胸口,闷闷的咳嗽,面孔泛出不健康的潮红。

        紫笛一面帮姚晟澜摸着背,一面嘘寒问暖。

        姚晟澜心底难得的一丝温暖,一路而来,受尽了不少的恶气和白眼,已经不是一句委屈可以解释了,心境薄然了许多。若不是承蒙紫笛夫妇相救,她也许就会卖入风月,堕落风尘,又也许死在了肮脏憋闷的船舱里,扑腾一声让人丢入了冰冷的海水,这一些都让人不寒而栗。

        她真觉得自己途径这番生死,什么也都变得坦然,人命在权利面前有多么脆弱,她终于感受到了那种无力和挣扎。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短短几个字的背后原来是这样的残酷,汪鸿瑾是赢了,可是她却成为了权利争夺中的牺牲品。姚晟澜暂时不知该如何回北平,也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样的面孔去面对汪鸿瑾,是爱还是恨。

        姚晟澜莫名的思绪中,忽闻一句“晟澜”,她不由得心惊肉跳,立刻缩在了被子里。

        一个身材修长,俊朗担忧的西装男子从门口走进来。紫笛有些不解的望着眼前的陌生人,待见到身后跟着的一个阔敞衣裳的男子,就明白了过来。侯介勇脚上的鞋沾上了泥点,招手叫来了妻子。

        “怎么回事?”紫笛惊奇的看着那位衣裳光鲜彬彬有礼的先生。

        “他就是三小姐在上海的朋友,是位律师。”侯介勇说。

        俞乐平的到来,在这个寒酸简陋的病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脸上的笑容是关切和明朗,宛如夏日煦风,不是侯介勇和紫笛夫妇那种卑微的善良可以相提并论的。

        俞乐平轻轻拉开被子,窥见了一双晶莹凄哀的眸子,姚晟澜缓缓的探出头来,恍若隔世的久久凝视着俞乐平,仿佛山涧的清风雨露的淡然,却有着刺骨的悲戚。

        俞乐平的心漏跳了一拍,虽然音容往昔,却惟独眼睛不同了,里面冷冷潺潺,层暗叠影,宛如深山古刹的幽深遥远。以前那双笑起时,如满天繁星的璀璨呢?

        心里一紧,又唤了一声,“晟澜。”

        姚晟澜面孔清瘦而憔悴,闻声一颤,眨了眨眼睛,如同庄周梦蝶,南柯一梦。含着欣慰和复杂的眸光,一下子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紧紧的围抱起俞乐平,似乎生怕一松手就不见了他。她的神情如同沙漠里遇见了海市蜃楼中绿洲幻影的旅者。

        “乐平。”姚晟澜如同梦中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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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平汪府】

        汪鸿瑾仍旧在书房里点起一盏灯,沈文东立在书房门口,陈翔从楼下蹬蹬的健步上来,瞥见沈文东的警卫员端着几碟小菜和粥出来,动也未动的样子。随即问沈文东,“少帅,怎么样了。”

        沈文东撇了撇嘴,“还是那样,就是得到了姚小姐的准确消息,也呆坐着。”

        陈翔微微叹了口气,对着警卫员点了点头,“把饭菜端下去吧。”

        汪鸿瑾慢慢回忆着四年前初识姚晟澜的情景,他如同一支射偏了的毒箭,一切的事物仿佛都被他打乱了。也许她真的应该嫁给欧阳于坚,相爱,结婚,生子,一辈子就如此安逸幸福。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出,他的心底就是一阵悸动,之后又是冰冷冷的茫然。持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承诺,他即是惶恐又觉迷离,荣华富贵她自幼享有,自然不会在意他为她打下的江山,他也曾经想用真心留住她,即便他们真的短暂的相爱过,可到了今日,一切皆变成了徒然。

        明里的敌人,他一一防下了,可是暗里呢?太多的惊险和变数,咄咄逼人,剑拔弩张,他真能给她白头偕老的天荒地老?多年前在杭州,她分明说过,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得到单纯的感情。谁想争斗?还不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杭州的那颗子弹射入他脑内的时候,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失去的痛苦,他前所未有的害怕。

        如今,他却不复当初的忐忑和慌乱,失去还是拥有,只在他的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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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下来之后,俞乐平已经将姚晟澜转院到了上海设备先进,医术昌明的广济医院。医院里环境不错,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紫笛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姚晟澜,对着医院花园里无数不知名的花草,指指划划,说说笑笑,希望能让姚晟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姚晟澜的精神状况并不是很好,夜里偶有梦魇,胡说梦话,将同病房的病人吓得不轻。医院方面看在俞乐平的面子上,特意为姚晟澜换了一个单人病房。专治姚晟澜的医生是一个法国人,医术高明,生性浪漫,曾和俞乐平开玩笑,她是他医治过的最美病人。

        听说了姚晟澜夜里的病情,在药里加了小部分安眠镇定的成分,所以姚晟澜一日不是沉睡着,醒来也是呆滞和茫然的神情。俞乐平也不曾有机会询问姚晟澜是何时来到了上海,为何又会落得如此落魄和狼狈。

        今日,天气甚好,俞乐平来至医院探望姚晟澜。紫笛还推着姚晟澜在花园,一丛一簇的鲜花,平添了几分秋日里的明媚和温馨。紫笛推着姚晟澜往回走,迎面走来了一个休闲装扮的男子,阳光照得俞乐平随意而慵懒,嘴角的笑意满满的开明和儒雅。

        紫笛扬眉一笑,“俞先生。”

        即便在灿烂阳光之下,姚晟澜的目光也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宛如月光底下的森林。俞乐平心里一动,充满了惋惜,姚晟澜以前也不是丰腴的美人,只是清瘦了的脸颊恢复了白皙,却没往昔的动人光泽。

        两人默默对视,皆是无语。一年前,姚晟澜感叹物是人非事事休,俞乐平不似从前的率直和感性。一年后,俞乐平对着姚晟澜茫然无措,她的面孔没有变,也是她的内心就像翻天覆地都变了。

        姚晟澜目光停滞一阵,视线在俞乐平脸上一转,压低了声音对站着的俞乐平说,“乐平,你来了。”

        俞乐平也晃过神来,对着姚晟澜点漆墨迹一般的瞳儿,微微笑了,心底少许有了些亲切,“我来看看你。”

        姚晟澜意识到俞乐平的暖意,淡淡也笑了,如同春上枝条上一簇簇幽幽的梨花,浅白浅白。

        “小姐,我们回去吧,也不好让俞先生一直陪我们站。”紫笛甜甜一笑。

        姚晟澜“嗯”了一声,侧头颔首。俞乐平却道,“今天阳光甚好,晟澜多晒晒太阳,对身体的恢复也是有好处的。”

        紫笛也没多想,对着俞乐平点了点头,“那我家小姐就有劳您了,我还有回家去准备为我那当家的午饭呢。”

        紫笛已经是位幸福的小妇人,三句话里不会离了她的丈夫,迟些或许还有他们的孩子,那是每一个女子都希冀的幸福吧。而紫笛对俞乐平也有着莫名的信任,不仅仅是因为俞乐平的仗义和阔绰,还有他待人的彬彬有礼和谦和体贴。姚晟澜亦未多言,只静静的看着紫笛离开,又复用波澜不惊的眸光看着俞乐平。俞乐平不知为何,满腹疑惑,瞬间顿在了舌尖。

        “乐平,”姚晟澜柔声说,如丝罗需要乔木的依附,“推我走走吧。”

        姚晟澜猜到俞乐平迟早会要问的,她的处境实在是太奇怪了,明明是大家千金,却落魄至要脱了籍的奴仆接济救助。一抹自嘲哀意的笑容浮上嘴角,今天这一切的困窘和尴尬,不是由她自己选择的么?

        俞乐平转念一想,随口只说,“晟澜,你看秋天里的花园也是很美的。”

        姚晟澜随意的扫了一眼,满园金灿灿的落叶和风中摇曳的不知名的花朵,微微的点了点头。俞乐平走至她身后,缓缓的推起她的轮椅来,边走边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呢,表妹拉着我们去颐和园看明星公司拍电影,那个时候我不但成了一天的摄影师,还充当了临时演员。”

        姚晟澜对乐珊的往事不再心怀愧疚,只觉得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四年前的秋天,她第一次见到了汪鸿瑾,接下来的一切让她安逸而无知的青春疼得溃不成军,情窦初开的落寞,乐珊的不告而别,木兰的错嫁,姐妹间的猜忌,还有他如同天降的来至她的面前,霸道,桀骜,还带着一点无赖。她以为她永永远远不会再想见到那个人,却没想到,她居然会爱上他,爱得无悔……亦是无怨,不是她起的头,却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晟澜……”俞乐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方才说的什么,她一句也未曾听见。

        “对不起……”姚晟澜轻声说。

        俞乐平敛眉,垂下眼眸,侧在晟澜耳旁说,“你还记得我帮你们拍的相片么?”

        姚晟澜已经很久没有拍过一张相片了,她从回忆里慢慢理清思绪,“你拍的那些相片,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俞乐平“呵呵”的笑了,“你想看,我明天就取相册来,搬来上海的时候,那些相片还一直带着,表妹时不时来我家看看,笑话我那时的发型如同一个傻子。”

        姚晟澜有些意外,又仿佛预知到了什么,目光一闪,说,“你是在说乐珊么?”

        “乐珊”,闻言,俞乐平脸上是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随后微微一扬嘴角,答,“我本该早些告诉你了,只是中间总有一些事情耽搁着,以致于我遗忘这件事。”

        姚晟澜目光回过头去不可思议的看俞乐平,对他无比珍重的表妹,也能遗忘了么?

        俞乐平话语里透着无奈和淡然,“她现在已经不叫乐珊了,她改了一个名字,叫王宝珠,是上海滩明星公司的当家花旦。”

        姚晟澜透出一种荒凉的触动,当年的一句戏言,乐珊竟真的成为了站在最高枝头上的凤凰,她已经如愿以偿,那么他呢?

        俞乐平笑容不减,眼底有了和她相似的神情,“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个美国人,花旗银行的洋人大班。”

        姚晟澜只觉得无与伦比的落寞,不知是在失望什么,是失望连同自己也变得面目全非,还是失望自己空有回忆,却无一能实在抓住的事物。芦苇遍连天,苦簧声呜咽。姚晟澜攀起手贴上了俞乐平握住轮椅的手,如烟飘渺的说,“你说,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我们成长了。”

        俞乐平知道时光的能力,可以轻易的毁掉一样东西,却难得保留一样东西,眼底燃起了希冀的火苗,“晟澜,如果我们都回不去了,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向前。”

        姚晟澜如触电一般,冷不丁离开了俞乐平的手,别过头去,置若罔闻。

        俞乐平紧张的蹲下身子,与姚晟澜视线同高的位置,追问道,“我一年前就说过,我喜欢你。因为只有你懂我,我也懂你,我们都不愿意再失去。岁月夺走我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乐珊不是表妹了,我只有你了。”

        姚晟澜抿紧了嘴唇,阖目轻轻的摇了摇头。

        “晟澜,我爱的是你。一年前,表妹结婚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让人掏空了一样,我遇见了你,我才觉得我的心重新回到了以前。晟澜,你知道那份感觉么?”俞乐平攒住她的手。

        姚晟澜明知逃不过去了,心里一横,只一字一句道,“我不能爱你。”

        俞乐平浑身一颤,望着她,过了很久,才重复了一遍,“你不能爱我,是为什么?”

        “我爱上了一个人,时间不短,在我们决定要厮守一生,永不分离的时候,我遭到了绑架,这是我流落上海,受尽苦楚的原因。我之所以滞留在上海,便是在等待,也是一种赌博,赌的不是我应不应该再继续爱他,是我应该用什么样的面孔去见他。他不是一个平凡的人,爱他就注定了是一场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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