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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匆匆擦肩负流年 两两持手默无言 六


姚晟澜走后的第二天,汪鸿瑾就醒了。走前,姚晟澜便细细的问过了法国大夫,并没有伤及内脏,只是需要修养。庞子敬也没问过姚晟澜什么事情,汪鹏瑜也觉得奇怪得很。不管如何,汪鸿瑾平安渡险,姚晟澜便也可功成身退了。

        金四小姐本还想劝些好话,可见姚晟澜态度坚定,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汪鸿瑾身边还有一个楚楚动人的姨太太在这儿,姚晟澜虽收养了一个男孩,毕竟还是一个未婚女子。民国不论三纲五常却也讲道德名声。

        深夜,汪宅一户窗还亮着灯,房间里汪氏兄弟说着话,颜卿却在旁低眉信手的收拾着药剂。

        “……庞子敬近日没有什么动静,估摸着你遇袭,他对日本人也多了猜测。”

        汪鸿瑾却突然抬头问了一句,“我昏迷的时候,金四小姐可有问你什么?”

        颜卿收拾药剂的手一抖,诚惶诚恐的睨看了汪鸿瑾一眼,便未说话。

        汪鹏瑜笑道,“大哥,可是忘记你昏迷的时候,是谁在身边?”

        汪鸿瑾醒了自然没见到姚晟澜,颜卿胆怯寡言,府里来来去去皆是与之无关的人,谁人会去和他说姚晟澜之事。

        汪鹏瑜见颜卿在此必会觉得尴尬,便道,“颜卿,你待会儿再进来收拾吧。”

        颜卿神色不自然的点了点便走了。

        汪鸿瑾一转念,又依稀记起了睡梦中的影子,便问汪鹏瑜,“是她来过?”

        “庞子敬怕你挨不过去,就唤了美人来圆了你的夙愿。”

        汪鸿瑾皱眉道,“我不是说过不要再牵涉到她么?”

        汪鹏瑜冷笑,“谁拦得住庞子敬?也不知他怀着什么心思,想让姚晟澜在你临终听出什么话来,还是真觉得姚晟澜来了,会帮你挺过这关。”

        汪鸿瑾本就憔悴,面色苍白的静默了半响,问道,“你对她说了什么?”

        “这些年的是非曲直自是要说的,她也确实冰雪聪明,猜得出你并非对她是狠心悔婚。各种缘故只说你是‘为国为权’,之后便是什么话也不肯再说下去。”

        哀大莫过心死,也许她的心早就死了。

        汪鹏瑜担心汪鸿瑾的伤势,不敢讲姚晟澜的话语悉数告之,于是道,“大哥,这场仗我们还没有打完呢……再说,你我兄弟还有今日的患难与共,姚晟澜也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

        “行了……”汪鸿瑾打断他,“别再牵涉到她了,我们要打得仗比起当年在北平还要凶险百倍。”

        “哥,姚晟澜已经不是当年的女学生了,你们若是真心放得下,就不用……”

        汪鸿瑾转过脸,提高了声量,“当年……当年日本人也没打过来,当年东北三省也没有沦陷……可是现在呢?日本狼子野心侵占了东北三省,上海滩有多少日本间谍在这里讨取情报,为近一步的扩张先声夺人……鹏瑜,不要再把她牵扯进来,我欠她的已经够多了……”

        回家之后,姚晟澜帮当年寄给俞乐平的信找了出来,上面有扑上了一沉细细的灰尘。其实过去的东西和回忆是一样的,你以为还是原来最美的样子,殊不知已经蒙上了尘土。它躲在角落里,如果你不去翻看它,它便就会在角落里孤寂地落寞地枯竭死去,慢慢消失得连残骸也不剩下。王宝珠把信送过来之后,姚晟澜很少翻看这些信,如果不是那次梅瓶被失手摔下。姚晟澜都快忘记了多少年前的鸿雁托书,想当年多情的绅士,寂寞留洋的少女,貌似英国古典小说的故事。

        刚刚去英国的时候,姚晟澜很不喜欢,心底记挂的除了父母就是早退出了她的生活的汪鸿瑾,那是提笔都不知道和谁倾诉,第一封信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乡愁和苦涩,最后写信封的时候,阴差阳错的写上了俞乐平和在上海的地址。

        那时便想着也许只有他才会懂,毕竟都有切身体会的情殇。不久俞乐平的信也来了,字里行间皆是按压住的巨大的欣喜,他的口吻如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简单的话就是一切只要等习惯就好了。是的,等习惯就好了,这点没有人比他们更擅长了,俞乐平在远东宛如一颗明珠的城市里等待着他心目中的表妹回头,而姚晟澜在千里之外等待着已经远去的陌生背影止住脚步。

        俞乐平是对的,他们都擅长等待,可是没有人告诉他们等待也是有期限的。

        “乐平,和我一起回北平好么?”

        医院里姚晟澜凝视着俞乐平的眼睛,俞乐平转了另一件医院之后精神不再如之前的萎靡不振,可也恢复不了以为的精神奕奕。

        此刻,他坐在轮椅上,神情干净极了,笑容带着一种怅然的欣慰。“就我们吗?”

        “不止,还有子初。”

        “晟澜,有句话你或许不喜欢听,但是我还是很高兴你能说‘和我一起回北平’,听说去好似我们是一家人。”

        “我们是好友,是知己……”

        “但绝不是爱人,对吗?”俞乐平的笑容有莫名的刺痛。

        “乐平……”

        “我谢谢你在我最落魄甚至是最狼狈的时候,回到我的身边,无论是谁让你回来的,也无论你回来到底是不是真的为了我,这段时间是你一直陪着我,让我觉得我的身边除了等候我的心底可笑的夙愿,还有友情的价值。”

        姚晟澜右手按住了俞乐平的肩膀,俞乐平缓缓的抚上了她白皙的手掌,十指紧扣,心跳化作同样的节奏。

        “晟澜,我爱你。我说过很多次,可你没有一次把这句话,放在心底。可是我感谢你,起码你到最后还是坚持着自己,你也没有因为可怜或者同情选择欺骗我。是你让我明白,不爱,谁也没有错。曾经我认为表妹很自私,逃婚了却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后来,我才明白,我也是一样的,你不爱我,我却不让你走。你走吧。北平在我心底,永远都在。”

        说罢,俞乐平松开了十指双扣的手,按在了心脏跳动的胸口。

        多少年来,俞乐平姚晟澜这两个似乎是彼此最好的倾听着。俞乐平爱的女孩走了,还是重逢时,女孩变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享受着名誉和地位的大明星;姚晟澜的爱人千方百计的将她的心俘获,还来不及好好的厮守,顷刻间便陷入了巨大的危险沼泽,有些事情她并不明白,却连明白的机会也没有,一切的一切化为了乌有。

        不是战争,却胜似战争。人们对于权力名利的欲望,本事就如同一场战争,那熊熊燃烧的欲望比战争毁得更为彻底,毁得更为惨烈。

        姚晟澜会回北平,因为北平再不是她内心矛盾的根源,也不是她逃避的梦靥,汪鹏瑜的话随着时间渐渐的融入了自己的心底。宛如紧闭的一扇门,艰难的豁然的打开了一般,她早该开始自己的生活了,从前她只是在外表上伪装着过着崭新的生活,如今是从心里开始,她感觉得出来,自己如同雨过晴天的英伦天气,推开窗头顶一片湛蓝的天空和悠闲的横云,潮湿的空气微微带着霉味和特有的植物清新。

        她心底有许多的话儿,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带着一群孩子,以及一支笔。当然,她愿意还可以继续写作,这对她来说很简单。在她提笔写第一个崭新的故事之前,姚晟澜写了一封信,是寄往北平的。

        韩如冰和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姚晟澜的变化,似乎格外的开朗和轻松,她时刻带着笑容,自信而从容的对待着每一天。韩如冰曾从旁侧击,希冀能打听出什么。

        姚晟澜反而微笑,“如冰姐,我真的变了什么,可能是突然醒悟过来,原来时间已经过了怎么久了。人的一辈子才几十年,我不经意间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了。”

        韩如冰似有所悟,“好像是,我的时间也过了二分之一了。”

        北平的信很快来了,姚晟澜读罢信,便对子初说,“子初,妈妈带你回外婆家。”

        子初想了想,歪头问,“安哥哥他们不和子初一起回去么?”

        姚晟澜方想说什么,安国梁倚在门口,大人般的口气道,“我们不能去,因为我们只是姚阿姨资助的孩子。北平不是我们的家乡。”

        姚晟澜看着最肖像牛同义的安国梁,方觉得其实孩子像父亲也没有什么不可的,起码他自幼独立,看得清这世间的人情冷暖,长大必然是个坚强的人。这点姚晟澜便觉得没有什么是亏欠他们的,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有端正的人品和正确的是非判断,这就是她送给他们成长最好的礼物。就算他朝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如何,在牛家也许他们是异类,可在他们眼底,孰是孰非自有公道可评判。

        子初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这个血缘的阶级,也安氏兄弟却比他更能接受,十二眼底有懵懂,会擦着子初的眼泪说,“漂亮阿姨又不是我们的妈妈,漂亮阿姨带你走,你哭什么?”

        韩如冰隐隐透露着担忧,“你这样区分对待也太过明显了。”

        姚晟澜道,“孩子的心理可能脆弱,但从小知道,总好过长大之后才发现什么都是假的。我并不圣人,有一天他们长大了,要明白他们的父母做错了什么。我也无法保证我会一直呵护着他们,真的等到他们长大。人的命运变数太多了,我的长姐当年不被人拐卖了,也结不成她如今的婚事。”

        “是啊,从小就知道,也好过真的被卖的时候,才领悟过来亲情不过如此浅薄来得好些。”韩如冰也是苦出生,从家底殷实的小姐沦落为清吟小班的清官人,那巨大的绝望比什么道理都透彻。

        收到信之后,姚晟澜着手开始收拾行装,多少年没回过北平,她都记不清家中还有合适她的衣物和用具没有,这次还带上子初。还要整理回北平之后,送给哥嫂姊妹的礼物,韩如冰也帮忙打理,吃得用得整整装了三只箱子。本来,差几日就要启程,不巧顾章终于找上门来。

        原来还是北平泄露的消息,上海找不到姚晟澜,顾章便以为她们母子是藏在了杭州,便日日到芝林馆去作客。冯舅爷也认识顾章,想是自家姑爷的远亲,又是三小姐的友人,便让人住在了芝林馆。舒浩启夫妇去了趟南京蜜月归来,却见顾章成了芝林馆的座上宾。离家多年的幺女要会北平了,北平一边自然欣喜不已,便嘱咐冯舅爷不妨领着一家一起北上。冯舒两家共结连理,红玉的心结早该解开了,姚家自然想借着这个由头冰释前嫌。

        于是,舒浩启夫妇便先带着顾章回到了上海。

        顾章见到姚晟澜的第一句话,并未兴师问罪,反而极为客气的问她的近况。

        舒浩启夫妻在一旁乐呵呵在忍着笑,姚晟澜少见顾章如此一本正经,一时反而只看住了舒浩启夫妻。红玉最先憋不住了,笑道,“这位顾先生看着真以为最是勇猛,没想到还会有怵的人。”

        姚晟澜听得更是云里雾里,顾章自认倜傥洒脱的绅士,何时以勇猛自居?

        舒浩启也说,“他何时怵过别人,还不是小妹最佩服的就是晟澜,否则,他哪里会对晟澜如此客气。”

        姚晟澜这才听出说的是冯琬。

        顾章纵横名利场多年,见多了名媛闺秀各国佳人,竟没想到陷在了杭州小小园林里。此番他去杭州也仅仅是为了去找姚晟澜,便没带过多的衣物,匆匆忙忙赶到芝林馆,途中遇到一场大雨,这等梅雨天气不免淋成一只落汤鸡。他在大门口扣了半日的门,门终于打开的时候,一个如泼墨画里走出的妙龄少女撑着伞问他找谁,顾章就是如此陷了进去。

        明明顾章眼底还带着几许痴迷,姚晟澜却觉得似京剧的红头白鼻的谐生,勉强憋着笑。红玉则伏在舒浩启的肩上笑得花枝乱颤,舒浩启一脸无奈摇了摇头。

        顾章和冯琬之间自然不止发生了一厢情愿,红玉笑说便似看着三言二拍的话本似的,还有英雄救美,不过是男的求着以身相许的。舒浩启甚至说,得空一定要一一说仔细了,说不定晟澜还能写出另一部《太太万岁》。

        姚晟澜不难想象顾章为何会喜欢上冯琬,顾章自幼的离开了母亲,父亲出国经商,后来又有了继母姨娘,家庭的女子虽多,却没有一个真心去关心他的。再大些顾章便和伯父学习经商,年少奔波并未感受多少家庭的温暖,见惯了名利场的虚情假意,他也学会了逢场作戏。当年,初到上海的顾章,便敢直言不讳要成为上海最成功的投机商人,对金钱名利他毫不掩饰她的喜好。这几年他手下办了一家染布厂,钱财收拢得够了便希望借拍电影来提升自己的名气价值。即便如此,姚晟澜并不讨厌顾章的所作所为,起码他直接而坦陈,不是一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这些年,他唯一隐瞒的或许就是对王宝珠说不清的暧昧情愫。姚晟澜一直觉得顾章便是注定一辈子游走在脂粉丛里的时候,他却对所有人宣布,他喜欢上了冯琬。人生无处不是惊喜,姚晟澜突生一种熟悉的预感,她觉得冯琬和顾章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越比较两人会越不一样,可渐渐地,说的,做的,会越来越相似,也许经过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后,顾章的生活和冯琬的生活会融入同一个故事里去。

        正如多年前,奉系少帅的惊鸿一瞥,贝满女中的一个女学生就改变了自己人生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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