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昏微雨后

清晨的空气带有几分新甜的味道。点点碎尘在初日金黄的光芒中，和着枝头叽叽喳喳的鸟鸣，轻盈曼舞。

        “啪”的一声，打破了这种恬适的惬意。致知大学东教学楼第二层最靠右的那个教室中传来了一阵繁杂的吵闹声。

        念暄揉了揉被一本历史书重重砸中的脑袋，睡眼惺忪地说道：“于教授，这么好的书可扔不得啊！”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这么好的脑袋，你可打不起！

        于教授从讲台前一步一顿地走到念暄的桌前。全班的目光追随着位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渐渐落在念暄身上。

        于教授冷着脸，拿回那本历史书，一声不发地转回身，走向讲台。当他放下书，理了理嗓子，正打算接着讲课时，教室后方又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于教授，你还要讲这么无聊的东西吗？你这不是成心想让我睡着吗？”

        教室里顿时一片死寂。

        坐在念暄右侧的萧素给他使了个眼色。

        念暄的余光留意到了他的这一微小的举动。他歪头冲他一笑，便站了起来，一本正经说道：“关羽这个人，识小义而未必明大义，尽小忠而可能害大忠，逞小勇而未能奋大勇，有什么好讲的？于教授不如谈谈曹操吧？”

        于教授八风不动的脸上终于露出一闪而过的怒意，以一种刻意压住怒气的平静语气说道：“你上课打岔，作业又不认真订正，念同学……”

        “于教授——”念暄故意拉长了声音。

        于教授瞪了念暄一眼，从讲台上摆放的两叠作业本中抽出了两本，再次走到念暄的跟前。他翻开了其中一本作业本，黑压压的狂草字迹糊成一片。“难道你想鬼扯说不是你不订正作业，而是你家境贫穷连一支红笔都买不起，人情淡薄，连一支红笔都件不来？”

        顿时班上爆发出一阵狂笑。有人私下议论道：“老于什么时候也会冷幽默了？”

        “看看别人的作业！”话音刚落，另一本作业本已降落到念暄的桌上。

        念暄漫不经心地翻了个白眼后，淡定地坐下，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也看看你的哥哥念昀和姐姐念晞！”

        于教授的这句话立马让念暄的脸色阴沉下来了。大他八岁的哥哥念昀和大他六岁的姐姐念晞在致知大学读书时均品学兼优，年年领取一等奖奖学金。现今，念昀已在清晖科技公司中担任副经理一职，念晞亦在清晖科技公司负责宣传工作。这对兄妹的才能备受人们称道。相比起来，念家三少念暄则显得有些不务正业、玩世不恭了。

        念暄安静下来了。

        一旁的萧素知道这话着实伤到念暄了，偷偷给他递了张字条，上面写道：“听说文汇路上最近新开了一家咖啡屋，上午课结束后，请你去喝杯，怎样？”

        念暄会意一笑。

        萧素是念暄的发小。他两的家住得很近，都在沁心园小区。萧家在念氏掌管的清晖科技公司中的地位不容小觑。萧素是萧家的独子，大了念暄三个星期。两人自幼在一起，玩耍时，萧素就经常让着念暄，很有一个哥哥的自觉。有的时候，萧素也会为念暄的无理取闹、无事生非而想发火，但念着他那悲惨的身世就忍住了。

        他的生日便是他祖父的忌日。

        他被家人视作招来不幸的厄运之星。

        没有爱，没有笑，一点一点地，他在一个浑沌的世界中慢慢长大，性格越来越扭曲，生活越来越散乱。

        招来不幸的厄运之星吗？萧素不信，从来都不信。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背黑锅，一次又一次地陪着他。他害怕有一天自己醒来就看见他走不出人生的阴影，在层层不见光亮的迷雾中稀里糊涂地做出傻事，给自己的人生草草画上一个不完整的句号。他要胡闹，他要使坏，都随他，只要他活着就行了。萧素已经不知道这般想了多少次。

        念暄敛了脸上的笑意，瞥了一眼桌上的那本浅蓝色的作业本。作业本的右下角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写意的钢笔字——“大一六班筱悠”。他随意地翻开，里头一如他想象般地整齐、干净。黑色、红色的字迹交错在一起竟然显得那么和谐。长短不一的句段均匀地叠缀在米黄色的纸张上，弥散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灵动气韵。

        真地很干净、纯朴，念暄忍不住这么想，就像黄昏微雨后夹杂着几丝花草香的空气，很清新，又很爽朗。

        目光在一排排隽秀的字迹间游走，念暄的眼前不知不觉间浮现了一个朦胧的背影，她扎着一规板的马尾辫，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件休闲的牛仔裤，干净、朴实。淡淡的美好中还安静地流露出几分天真。

        念暄的视线忽地在几个俏皮的蓝色小字上滞住了。

        “傻子，怎么又错了。”简短的语句后还附加上了一个可爱的猪头。

        不经意间，敛去的笑意再次爬上念暄清瘦的面庞。

        沐着清晨的阳光，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一瞬间的靡丽。

        一辆灰蓝色的奥迪在文汇路上徐徐驶向前方，又在一家名叫米黑的咖啡屋前徐徐停下。

        念暄看了看左手上戴着的电子表——离十二点还有四分钟。

        待两人从车上走下，再走进米黑咖啡屋时，电子表发出响亮的“滴”的一声——整点响铃。和念暄一同长大的萧素早就习惯念暄的电子表的声音了，每次他劝念暄换用指针表，念暄都很鄙夷地看着他，并说自己不戴指针表都是他造成的。萧素听了，不以为意，认为他又少了根筋。

        “黑咖啡！”

        “奶茶味的。”

        前面那句是念暄说的，后面那句自然是萧素说的。

        两人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便看见正前方的正翘着二郎腿的男子——沈华英。

        萧素的心情一下子恶劣起来。念暄则满不在乎地拿起刚端上来的那杯咖啡，随意地喝了一口。

        沈华英已经看见念暄和萧素了，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身侧的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已响起：“呦！居然是萧素大少爷和念暄啊？沈哥，今天最好别去赌场，免得不走运把钱输得一干二净！”

        念暄淡淡地瞥了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乃沈华英的铁哥们——陈瑜。

        念暄一面起身走向他们，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没想到被手下败将记住了名字。”念暄指的是上次他和陈瑜乒乓球比赛的事。

        陈瑜气得咬咬牙，怒道：“沈哥的球技比你可高多了，你若和他比，你肯定输得一塌糊涂！”

        念暄不屑地笑道：“都说狗急跳墙，没想到，你这只狗倒很聪明，知道跳不过去，就夹着尾巴去请外援。”

        “你懂什么？”陈瑜咧嘴道：“我是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才故意输给你的！”

        念暄挑了挑漂亮的眉，轻飘飘地说道：“怎么？你还想把我放在心里？”

        陈瑜语塞了，一窝火气窜上脑，想也不想地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往念暄砸去。

        念暄微微偏了偏头，轻描淡写地避开，望着陈瑜嗤笑道：“狗跳墙了？”

        陈瑜更加生气起来，右手又拿起另一个咖啡杯，刚想扔，身畔就传来一个声音：“停，这是我的咖啡，你要扔杯子，且换一个！”

        陈瑜循声望去，沈华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给他递来一个空的杯子。

        陈瑜接过空的杯子正要往念暄砸去时，又是一个声音响起，清丽而干净：“要闹事的顾客请出去！”

        念暄望着陈瑜僵住的动作，笑道：“你怎么还不出去？”

        紧接着，身后传来先前那个清丽的声音：“您也有请！”

        念暄脸上的笑顿时凝住了。他转身循声一望——只见一个女服务员正毫不避讳地直视他。

        她的目光很澄澈，就如牛乳般的月光，没有一点可捕捉的瑕疵。她的着装很朴实。简单的工作服内又是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念暄再次从上到下地打量她一番——马尾辫、白衬衫、牛仔裤。很熟悉的感觉，就像什么来着？念暄翻来覆去地想着，最终有了个答案——就像黄昏微雨后清甜的空气。

        念暄目不转睛地盯着女服务员看了好久，久得让对方都不自在地问了句：“先生，您有事？”

        她本是很随便地问了句，却没想到念暄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是。”

        女服务员努力保持面上的标准微笑，艰难地开口：“那请问是什么事？”

        念暄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有东西落我那儿了。”

        女服务员认为自己遇到了神经不太正常的人，便也毫不在意地说道：“先生，您记错了。”

        念暄摇摇头，笃定地道：“我没记错。”

        女服务员不想和他斗嘴皮子，理智地转过身，正欲迈步离开时，念暄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指责他人，随口道了句：“傻子，怎么又错了。”

        她收回脚步，但并未转过身。

        念暄挑了挑漂亮的眉，对他刚才的那句话的效果煞是满意，又补了一句：“加猪头。”

        一旁的人都一头雾水。

        女服务员艰难地转过身来，对上念暄得意的目光，面上的表情全裂开了。

        念暄则一派悠闲自得的姿态。工笔画般的眉毛微微上挑，嘴角亦微微上扬。咖啡屋怀旧的灯光打在他那表情丰富的脸上——又是一瞬难以言表的靡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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