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落齿风云

未央宫的日子照常过着，能不能见到第二日的太阳是众人每日晨起都要默默祈祷的。上元节夜里发生的事叫宫里气氛变得紧张，宫人行事更为谨慎，平时常联系的减少联系，平时不常联系的直接断了联系。椒房殿里更是人人自危，不知明天在哪里，不知哪一天就到头了，未央宫后宫里最尊贵的宫殿彻底变成了冰窟窿，没人敢与椒房殿扯上半点关系。

        刘彘自上元节从宫外回来后，深深感慨叹自己长不高老受欺负这件事。虽然过完节阿娇回了侯府，他在宫里，两人很久才见一回，但他还是深深觉得自己得想些措施干点什么。一日里叫他二姐南宫公主刘羽知晓了他的烦心事，刘羽告诉他练功夫可以长个子，即便不行，刘羽说了，练些力气也好。于是刘彘更忙了，开始了他的骑马射箭练功夫事业。时间长了还颇有成效，有力气了，饭也吃的多了，母亲告诉他多吃饭就能长高，他更高兴了。

        于是每次刘彘见到阿娇总要同她瞪几回眼睛，比比身高。完了当然还是得自我安慰:是我练的还不够好，吃的还不够多。每每这时候，刘媛就要笑话他，他气的只骂三姐没心肺，刘羽就笑着拆架，说道：“彘儿不用太着急，你是还没到年纪呢，等再长几年你定会高过阿娇的。”二姐说的很认真，叫刘彘看的定定心心的相信了，二姐说的话总是很容易叫人相信。

        阿娇仍是没心没肺的长着，没心没肺着同刘彘玩着。刘彘却不是，他感觉到了未央宫里的异样，一次他偶然听到两个宫人嚼舌根说起上元节时不知皇后娘娘为何触怒了皇帝，惹得龙颜大怒，降罪椒房殿，刘彘听了心惊，偷偷跑去了椒房殿。

        此时大概只有刘彘一人敢去往椒房殿。正是中春时节，外面春花怒放，鸟语花香，到处一派生机勃勃，可进了椒房殿却似乎还在过冬，扑面而来的是浓浓药味。刘彘参拜起身后，看见薄皇后憔悴异常的倚在榻上，满心难过的问道:“娘娘，发生什么事了，为何变成这样？”

        薄皇后叹道:“彘儿，你万万不该再来的，不该…存了这份心意。”顿了顿，满目肃然的瞧着他，叫刘彘不禁威正起来，薄皇后又道:“身在未央宫，是不能有心的，彘儿，你记住，以后不要再来了。”

        刘彘心神激动，十分不解，可这几句话却荡在他脑子里不住回旋。

        薄皇后突然释然的笑笑:“彘儿，你今日来看我，我很高兴，只是以后也别再来看我了，等等过不完这个春天我就会解脱了，很好！你快回去吧。”摆手叫芷芸送他出去。

        果然，到了春末，皇帝刘启下旨废了皇后，收回后印及玺绶，遣居永巷。废后诏书由宣室殿内侍春陀宣往椒房殿。

        刘彘不知道这些是怎么结束的，他只觉得很难过，难道这就是皇后娘娘所说的解脱，只是依她言不去看她，托了小黄门送了药去永巷。

        未央宫里变了天，又一场角斗暗暗拉开帷幕，这一次漩涡中心目见越旋越大。

        炎炎夏日来了，毒辣的太阳似乎要把一切霉味晒掉，小孩子的心，也随烈日回归灿烂，好像永远不知疲倦似的。刘彘一有空余时间就会跑去马场练武。最初练武是为了南宫公主所说的习武能长高，到了后来男孩子爱武的热情全出来了，再热再累，乐此不疲。

        当夕阳打在西窗前细细密密的竹林上，把斑斑驳驳重重叠叠的竹影投在西窗里正在认真对弈人的背上，案几上，棋盘上时，讨论的声音才停下来。阿娇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说道:“阿羽姐，你瞧太阳都累了呢，腰好酸呀，咱们休息一下吧。”

        刘羽皱了皱眉头看着她，阿娇讨好的扮鬼脸，一旁伺候的丁冬和弗月都以

        手掩唇偷偷笑，阿娇偏头拿眼一横，两人立时停了笑。

        丁冬说道:“可不是翁主您非拉南宫公主学下棋嘛！”下棋是假，纳凉玩耍才是真。南宫公主寝殿外有一片竹林，正遮住炎夏里投进殿里的日头，殿里朝西开有一窗，窗下设有一书案，明窗净几，简牍笔墨，是南宫平时看书习文的所在，她好静喜竹，殿里设置豁朗清雅，于静中坐，自是一乐事，阿娇又喜欢同刘羽说话，便时常寻了借口来这里纳凉，竹林凉爽并着绿竹清香的风送进来，在这样燥热的夏季里，阿娇觉得这真是一件非常爽的事。

        刘羽扯开嘴笑道:“阿娇能静静坐这许久，已经好不容易啦，好吧，收了，彘儿也快回来了。”说着去整理棋盘。竹影投上她的一双芊芊素手，光影随着她的动作在她手上跃动，阿娇看着就呆了，只见她一双手灵动的晃动，素手翻转间就把棋盘整理好了。

        阿娇坐直身子，伸出手托了刘羽的手说道:“阿羽姐，你的手好漂亮啊！”刘羽一惊拍了一下阿娇的手就要抽回，阿娇却抓了她的手举高说道:“真的，你看。”说着眼定定的看着她，突然咧嘴笑着:“阿羽姐你越来越好看啦。”

        刘羽正是即将及笄的年纪，花季少女一天一个样，再加上刘羽本来就生的美，阿娇心里喜欢她，这时细细看来越发现她好看。

        任一个女孩子被人这样一说都会不好意思，刘羽面上一红对着阿娇笑笑，眼瞟到映在自己手上的竹影，眼睛突然就有涩涩的感觉，起身朝窗外去看，逆着光看出去，绿色的竹林在夕阳里泛着刺眼的强光，挺拔的向上，在晚风里摆动。她回头看向阿娇，对着她偏头笑到:“阿娇来看这里，过来吹吹风。”

        阿娇走过去享受着晚风习习，夕晖随着竹林摇摆在两人身上晃动。阿娇抬头看去，却见刘羽脸上隐有愁容，于是开口问道:“阿羽姐，你怎么了？”

        刘羽见她关切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我没事。只是父皇这几日怕是殷忧难寐，苦夜难熬。”她在心里羡慕阿娇年幼天真。

        阿娇低头想到:是了，该死的匈奴人又在侵扰边境了。又抬头认真道:“咱们不用怕，有周将军在，把匈奴人赶跑啦。”

        刘羽讶异阿娇竟知道这些，又一想她从长乐宫过来的，那里消息灵通，她知道了也不奇怪，只是摇头苦笑道:“阿娇，细柳将军老矣。这时节匈奴来犯，只怕不妙，前两年才平定七国之乱，百姓乏怠，国力不济，才定的休生养息之策的，只怕打不过，要讲和的。”

        “还没打呢，怎么就知道打不过，你不打它，它就不知道咱的厉害，越是得寸进尺的欺负咱们，周将军老当益壮，再说还有小舅舅非哥哥他们呢，我听外祖母说在平定七国之乱时，他们可厉害的狠呢。”阿娇气愤于凭什么匈奴就一直欺负大汉，怒气冲冲的说道。

        刘羽更是震惊阿娇这一番激昂陈词，暗暗想到这不会是长乐宫的风声，太后不会是这个主张的。只道她真跟彘儿一个脾气，幸好彘儿不在这里，赶紧瞪阿娇低低说道:“阿娇快闭嘴，这些不是咱们该说的话，快别再提了。”

        阿娇见刘羽紧张的样子只得恹恹闭嘴。这时王夫人差宫婢送进来新鲜的果子，刘羽见机拉着阿娇的手道:“咱们去吃果子，阿娇你喜欢吃什么？”俩人坐在桌几旁，阿娇看见果盘最上面光泽鲜亮的红苹果捧起来道:“阿羽姐，我要吃这个。”

        刘羽笑着道:“好啊。”示意弗月去切果子，阿娇却躲过道:“我就要这样一整个的吃，还要切成几块多麻烦，又不是咬不动了。”

        刘羽拍手笑道:“正是，阿娇，我不晓得你也是这样，我也不喜欢切碎了的，所以阿母叫人送来整的，那样正好。”拿起一个果子与阿娇碰了一下，俩人开心的吃起来。

        可是阿娇刚咬下第一口就苦着脸不动了，刘羽奇怪，笑着打趣她道:“怎么了？莫不是咬不动了。”

        阿娇苦着脸，眼里蓄着泪水啃着苹果不说话。

        刘羽见她哭了，忙从她手上拿下苹果，阿娇嘴里咬下的一口苹果混着血落到地上，刘羽和边上伺候着的宫婢吓坏了，阿娇满嘴的血，看到她们这幅表情，又见到地上自己吐出的血苹果“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刘羽这才瞅见原来是阿娇的一颗门牙掉了。

        “阿娇长大了呢，原来是换牙了，快别哭。”说着把她搂在怀里拍抚，叫宫婢去打水来给阿娇漱口。

        其实换牙并不多疼，只是阿娇被从自己嘴里出来的血和牙甫落的刺痛给吓到了，这才大哭出声。刘羽怕给宫婢出去瞎嚼舌根，未央宫是个可怕的地方，稍有影子的事就能传的有板有眼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心里知道阿娇大哭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传扬出去怕是会落下后患。托着阿娇的脸拿着手绢细细给她擦嘴，平和的笑着:“阿娇可不能哭了，乳牙脱了可再不是那个无齿小儿了，长大了还哭多丢脸啊。”

        阿娇吸吸鼻子止了声道:“本来就不是无齿小儿！”

        刘羽因而笑到:“哈哈哈，好吧好吧！”安抚了阿娇，又回头正色冷眼看着丁冬吩咐道:“丁冬啊，以后可不能再与你家翁主没大没小的糊弄她了。”

        丁冬方见阿娇满口是血的大哭吓得不知所措，想着回去要怎样交待，只见南宫公主说话间就安抚好翁主，这才低身伏礼道:“诺，奴婢省得了。”

        宫婢拿水叫阿娇漱了口，刘羽把阿娇的牙洗干净放在手心给她看。阿娇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方才的泪珠在颤动，她满脸茫然带着好奇看看刘羽的手心又看看她的脸。刘羽一直温柔的笑着瞧着她，见她这般可爱的模样笑出了声道:“阿娇，这是你的牙啊。”

        阿娇下意识的拿手去摸嘴，刘羽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不能摸阿娇。”又回头道:“弗月，去拿面镜子。”

        弗月称诺拿来了镜子托着给阿娇看，阿娇张嘴龇牙的左看右看，突然皱着脸道:“哎呀阿七，丑湿了，我没牙了。”挥着手叫弗月把镜子拿走，手捂着嘴道:“你们都不许看，不嘻讲出去，怎么办，阿姐？”

        刘羽笑着把她的手拉下来给她讲了小孩子换牙的事，又细细叮嘱了丁冬这些日子的注意事项。

        阿娇听着想着，末了说道:“那阿姐你也掉过牙咯，我怎么都不晓得。”眼珠子骨碌一转又道:“彘儿是不是再过不久也会掉牙啊，哈，嘿嘿。”她掉了一颗门牙，说话时不免漏气，讲出来的话逗得刘羽直笑，把牙放在她手里道:“是啊，每个人都要换牙的，我很早就换过了，彘儿再过不久也要换牙了。”说着进去取了一件物什出来。阿娇正好笑的想着等刘彘换牙时看他的囧样，又突然想到一会给刘彘回来了看见自己的样子不是要被他笑死了，赶忙说道:“阿姐，我要回去了，天晚了。”

        刘羽拉着她拿过牙装进一个荷包道:“这么着急做什么？怕给彘儿瞧见了你没牙么？哈哈哈……”阿娇被人说中心事气的跺脚道:“阿姐，你不许告诉他，他可有的笑话我了。”刘羽笑到:“好，我不会说的。可是要想牙快快长出来呀，喏，拿去丢进太液池里新牙就会长得快了。”

        阿娇接过荷包，见那荷包上秀着几株苍翠挺拔的青竹，很是雅致，抬头看着刘羽道:“真的吗？可是这个荷包忒的好看，是你绣的吗阿姐？丢进太液池也太可惜了嘛。”

        刘羽抚抚她的头道:“没什么好可惜的，阿娇要是喜欢我再给你绣一个便是。上牙掉了扔湖底，下牙掉了扔房顶，你想不想牙快快长出来啊？”阿娇忙认真的点头。

        “那就是了，走，我陪你去，要快，不然一会儿彘儿就回来了，天也要黑了呢。”说着拉了她就往太液池去了。

        夕阳已完全沉入西山，天边还映着火红的暮云，黛蓝的终南山还依稀可见，月牙儿也已经隐隐挂在西天了。出了门俩人也不急，徐徐走走未央宫的宫道上，向太液池行去。宫道上的宫灯已经燃起，刘羽看着灯火辉煌的未央宫，宇栋重重，恢宏磅礴，在月辉与灯火下深影交叠，神秘而遥远，突然心头涌起了悲伤，阿娇在一旁跳着说笑着，尽管口齿不清她依然笑得很开心。刘羽黯然神伤，只盼母亲旁敲侧击的与她说的假设就只是个假设。

        “阿姐，太液池快到了，你感觉到了吗？好轻柔好凉爽的风啊！”太液池上吹过的晚风远远就能感觉到，阿娇兴奋的拉着刘羽朝池畔奔跑。跑起来的感觉真好，一直跑到太液池边俩人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坐在地上歇息。跑累了，叫夜风吹走烦恼，刘羽感觉舒服多了，“所以便是公主也要羡慕阿娇翁主的，”她在心里想着，有那么多人疼她爱她，把她当做心肝宝贝，她只是无忧无虑的肆意活着。

        刘羽起身拣了石子绑在荷包上递给阿娇道:“阿娇，扔下去吧。”

        阿娇拍怕屁股跳起来，抬手要扔，只见宽广的湖面切碎了星辉，泛着粼粼的光，不停的随风变幻浮动，好看极了，回头笑道:“阿姐你看，太液池好美哟。”

        刘羽凝神看着，微微一笑，拉着她认真的说道:“阿娇，将来你一定要对彘儿好，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站在他一边对他好。”

        阿娇听不太明白刘羽忽然说起这句话的意思，但见她认真的神色，答道:“好，我会对他好啊。嗯，不再笑他长不高了。”

        刘羽无奈的一笑，想到阿娇先前所说的话，只是就算周将军力壮，父皇与太后也未必肯再打仗，就是周将军在七国之乱时“以梁困吴”对梁国坚决不施救援的做法已经叫梁王叔怀恨在心，若是要战结果还不定怎么样，叹了口气道:“好，你记着这句话就行，快扔吧，用力一些。”

        阿娇抡圆了胳膊丢了出去，石子带着荷包击在水面“嘭”的一声溅起水花，一会儿又归于平静，阿娇拍怕手后虔诚的祈祷自己的牙快快长出来。过后又对刘羽撒娇道:“好阿姐，你可千万别把我没牙的事说给彘儿，我明天就回侯府去了，等牙长出来再说，我会想你怎么办？”

        刘羽呶嘴笑笑说:“好啦，我不会说的，你放心吧，晚了，你快回去吧，别叫皇祖母担心。”

        乘着夜风，俩人分道扬镳，一个回了漪澜殿，一个回了长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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