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沼渊己一郎听见她声音才转过脸，正巧对上她毫无温度的眼睛，痴愣着问她，“你说什么”
“八年前，”矢岛理纱余光看了一眼池田和也，见他扶着墙刚站直了身体，这才不紧不慢地提醒沼渊己一郎，“羽柴家的命案，有印象了吗？”
沼渊己一郎忍不住看了一眼她腰间挂着的刀，念叨着，“羽柴家？”随即他的记忆被一钩子带出一连串的画面，让他愣怔着点头，“有，有印象……”
“嗯。”
“冈田，”他低头念着，“我好像……记起来了。”
池田深呼吸了两口平复胃部翻江倒海的感觉，咬牙切齿道，“冈田昌仁，被你杀害的警官。难道说你杀的人已经多到让你记不住了吗？”
“这都多少年了……”他小声嘟囔。
池田却不能容忍他这样的态度，“杀害了一个人，连愧疚也不需要就能够继续生活了吗？”
沼渊己一郎拿疑惑的目光看他，像是在看珍稀动物。
在他回过味儿来之前，矢岛理纱先打断了他的思考，“是组织派你去杀了冈田昌仁么？”
“你也是……？”沼渊己一郎头脑转得飞快，“不对，组织的人不是你这种作风。”
矢岛理纱微笑，“总有那么几个例外。”
“例外……”他面色一僵，飞快的将记忆里有名号的几个人捋了一遍，最后定格在她脸上，“清道夫？”
她笑着点头，“叛逃出来感觉如何，沼渊先生。”
组织对沼渊己一郎而言有如召命符，几乎吓得他神魂出窍，“不……我不是……”声音却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消失，目光变得死气沉沉，“你没打算放过我，对吧？我从没听过有人能在清道夫手里活着出来。”
“不赌一把？”她挑眉。
“一整个岛富可敌国的大人物们都拿不出这个万一，”他哂笑一声，“我这种人拿什么来赌？”自暴自弃地往后一躺，“横竖都是个死，也就不用废话了，动手吧。”
矢岛理纱冷眼看着，只是问了句，“那就是不打算继续说了？”
看明白眼下的局势，他有些有恃无恐，“怎么都是死路一条，你觉得你还能问得出东西吗？”
她的脸色在模糊的光下变得坚硬冷漠，“你误会了一件事，沼渊先生。”腰间的刀转眼间就到了她手里转了个漂亮的圈，眼前只看见一道白色的圆弧。再定眼，刀尖就落在了瞳孔前，凉意刺激得瞳孔缩成一点，心头也跟着发颤，“我手里的死人，分两种。”
池田和也看不清楚矢岛理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他麻木地站着，只觉得她气势陡变，身边声音都因为她强烈的存在感而变得微不可闻了起来。
他的听力随着深夜而动往更远更远的地方走去，似乎听到了仓库外很远的地方，有水声，风声和细碎的鸟鸣蝉鸣声，宁静普通夜晚的声音转眼间就掩埋了眼前的一切。他似乎变得冷漠了，沼渊己一郎的伤痛和恐惧不再能够触动他。
“一种是不给我找麻烦的死人。”她手心里的白光从他面上拂过，带起一股寒凉的风。
紧跟着，他自以为无动于衷的心还是为了下一刻她的动作而颤抖，再无法忍受眼前一幕幕场面的他毫不犹豫地拉起卷门，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身后矢岛理纱的声音如恶鬼紧紧贴在耳边立下的诅咒，“另一种，是浪费我时间的死人。但是我手里，绝对没有挖不出东西的死人。”
池田和也站在并不冷的夜风之中，他耳边其实只有风声，但是他却似乎听到了沼渊己一郎的惨叫声。于是风变得刺骨，声音变得喧闹，令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一定是风不够大，盖不住这些声音，他哆嗦着想着，把自己的影子缩成一团，把耳朵藏在手里。把意识背过身，自欺欺人似的逃避着这个糟糕透顶的夜晚。
站稳时，他低头看着被夜晚洗得发亮的河水，茫然无措地想起了矢岛理纱的眼睛。就在冈田昌仁的墓前，那时他应该是没有看见她的表情，可记忆告诉他的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看见记忆里的矢岛理纱站立于墓碑耸立的坟地之中，身后是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的长空，脚下是埋着数不尽尸骨的死路。她应该是愤怒的，所以面容并不像平时那么亲切，甚至有些狰狞，掷地有声地说着那句“杀人偿命”。
他很疑惑，因为这是人的情绪，而矢岛理纱在他面前从未表露过人类的情绪。
陷入了一片难言的沉默之中，脑袋之中塞满了一团浆糊，和沼渊己一郎那止不尽的血液搅合在一块。青白的月亮洒下一片光，随着河流飘荡流淌，他的所有情绪也跟着随波逐流。
仓库卷门撞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痛呼，沼渊己一郎时有时无的哀呼被彻底关在了仓库里，被池田和也一脚踩进了彻底的黑暗里。
他终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就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了。
他就站在矢岛理纱的摩托车旁边等，借着不算清晰的光，看见摩托车风挡里塞了一包烟。包装盒有些瘪皱，拎起来晃了晃，空荡荡的剩不下几根，声音多是来自于纸盒里的打火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倚着墙边就打开了烟盒，捻着烟往嘴里塞，学着曾经见过的人抽烟的样子，手在打火机一侧挡着风，又颤颤巍巍地试了几次，顺利点燃。
心情并没有随着香烟燃烧而变得轻松，桔红色的火光就在夜里忽闪，和他的心情一样起伏不定。
没多久，透过升起的雾气，他看见矢岛理纱走了过来，面色白得像一个死人。
他估计自己现在的脸色也和死人差不多。
池田一直没胆子细细打量矢岛理纱，借着尼古丁的劲，他有些飘忽的神志就这么钻进了矢岛理纱的世界里。他如蒙头苍蝇一般撞了进去，不等挣扎就被乌黑的颜色吞没。
矢岛理纱就站在在幽暗的，甩脱不得的污浊泥潭里，身边脚下是堆积起来的糜烂血肉。她扎根于此，借死亡温养她的生命。她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鲜血，皮囊下留存的不是灵魂，她就是个空壳子，塞满了腐烂的尸体和这世上所有的罪恶。
他迟迟无法害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绝望的一幕。
等到他回过神，她已经到了跟前，眼睛盯着他手里空空如也的烟盒，没有什么表情。
池田和也顿时有些不安，“抱歉。”
“记得买一盒还我。”她转身跨坐在摩托车上，把头盔丢给他，并不在乎那包没了的烟。
“好的。”他小心翼翼地把烟盒收进怀里，戴好头盔坐了上去。
离她很近时能闻到血腥味有些重，他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矢岛小姐……为什么走上这行？”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询问，摩托车的引擎让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希望她并没有听见。
可是她听力很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声音在空气里散开，似乎还带着些轻快，“都是因为钱。”
“矢岛小姐也会为了无辜的人而感到不公，”他听见了矢岛理纱在沼渊己一郎面前的那句‘现实罢了’，他不明白，“能够同情他人，为什么会和那些家伙一样，选择剥夺他人性命的工作呢？”
“池田先生，”她态度依旧平和，“我不会同情，人命是金钱数字，没有猎人会怜悯自己的猎物。”
“不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想要反驳，“矢岛小姐，你会忘记杀了的人吗？”
“不会，”路灯开始变得亮了起来，他只觉得车子开过一个坎，两人的身体都随着车子颠簸了一下，这条路突然就变得很宽，“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
他执着地说：“你和沼渊己一郎不一样。”
她轻蔑的笑道：“我和他当然不一样。”
“矢岛小姐还很年轻”
“我年轻吗？”矢岛理纱打断了他的话，看着眼前化作线条的光，“我可是在数着时间过日子，死亡就站在我的身后，不知道哪一天这辈子就草草结束了。”
池田和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有胆量，在看不见表情的背后，偷偷地看着她，“没想过别的工作？”
“和死神做生意，换不了。”
他们突然停了下来，在一座桥上。看她摘下头盔下车，池田立刻闭上了嘴，心提了起来，生怕她把自己丢下去喂鱼。
光落下来照出一个清晰的侧脸，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看不出喜怒。
他犹豫着，也跟着摘下了头盔，灯光晃眼，面对光芒万丈的前路，他产生了一点模糊的抵触情绪。
夜晚的风从脸上吹过，他们站在这里，头顶灯和月亮争相辉映，“矢岛小姐？”他看着她被拉长得细瘦的影子，壮着胆子朝她走过去。
附趴在桥边的矢岛理纱将大半个身体都压在栏杆上，直瞪瞪地看着不远处一线光铸就的游龙在黑暗的河流上游动。没等他继续开口，视野范围内的阴影角落突然掀起了一阵赤红色的光。
隔着河流，看着赤色的焰火迎风而起，他依旧有热浪扑面而来的错觉。
他所有的话都被这股大火堵在了嘴里。
仓库所在的角落燃起了一线大火，蜿蜒扭曲着如同巨蛇，一间一间屋子吞噬着，不断地扩张自己的身型，企图与对岸的灯光游龙并驾齐驱。
池田和也看着闲适自得的矢岛理纱一脸呆滞，听到她的声音，“实在是漂亮，对吧？”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看着眼前的人，他产生了一种怪异的错觉，远岸蛇龙正起舞于她的皮囊之下。
矢岛理纱顺手送了他一场盛大又残忍的烟火，让他一路沉默着回到公寓楼下。
他离开时记得矢岛理纱的话，“那——我之后要做什么？”
矢岛理纱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还不着急，没到用你的时候。”
“但是我做不到矢岛小姐那样。”
“这种事是我的工作，”矢岛理纱的指腹在他圆圆的脸上戳了一下，“池田先生只要做自己就好。”
被她指尖冰冷的温度一点，池田的脸有点发烧。
“……谢谢矢岛小姐。”
“不客气。”矢岛理纱应的爽快。
“那个……其实，”他神色一正，“我其实叫冈田和也。”
“嗯。”矢岛理纱侧过头看他，“可是我还是喜欢叫你池田先生。”
池田和也觉得自己困在了她的海洋之中，漩涡在吞噬着他。
“或者过不久应该会有警察找你问话。”矢岛理纱戴上头盔，突然想起来叮嘱他。
“为什么？”他当即灵魂归位。
“没事的，只是有些麻烦盯上了我，或许会牵连到你也说不定。”矢岛理纱无所谓地说。
“可是我不会……说谎。”
“他们怎么问，你就怎么答，没必要撒谎。”
“这要怎么老实回答！”池田着急地说。
“不该说的就不说，只说你知道的就好了。”矢岛理纱回答得简洁易懂。
他犹豫了，“就算暴露你也没关系吗？”
矢岛理纱盯着他，声音带着笑意，“你真容易心软。”
池田忍不住后退一步，抿嘴一言不发。
“放心，不会有事的。”她发动摩托，朝他摆手，身影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路口。
池田也回到了自己黑漆漆的公寓之中。
夜深了，他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毫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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