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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宫殿的砖面冰冷,陆亭玉膝盖发麻,沉重的发簪缀得头皮生疼,隐隐有冰凉的液体滑落进后脖颈。

        乌洛兰蒙沉下眼神,朝她那边挪了挪,抬手轻拭耳后一看,被尖利的簪尾戳破头皮,赫然是鲜红的血。

        他瞳孔一缩正待开口,陆亭玉转过脖子,朝他轻轻摇头。

        太后顺着陆安玉柔软的头发,垂眸看了眼下边,这才失笑道:“你俩个人怎么还跪着,哀家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赐座罢。”

        不顾陆亭玉阻拦,乌洛兰蒙自己掏了帕子替她擦血,连向谢恩的规矩都抛在耳后。

        陆安玉皱起小脸,注意着太后的面容忙道:“皇祖母别生气,驸马是西凉人,他不懂这些的。”

        太后轻笑一声,陆亭玉不想多生是非,按着少年后脖颈弯腰行礼:“儿臣谢过皇祖母。”

        乌洛兰蒙很不情愿的挣脱她手臂,到底还是没出声。

        太后地位最尊,断没有主动开口寒暄的道理,陆亭玉也没道歉的意思,乌洛兰蒙更是毫无礼数,环顾四周后冷声开口:“怎么不给我的公主上茶?”

        太后嘴角一撇,宫人也都面露鄙夷之色。

        眼见气氛越发僵持,陆安玉忙笑着道:“对对对,快上茶,给四姐姐尝尝新贡来的西湖龙井,还有那流光溢彩的香云纱,宫里的姐姐妹妹都有了,我宫里皇祖母多给了两匹,也给四姐姐拿来看看。”

        陆亭玉也忍不住皱眉了。

        感情就是挑剩下的赏给她,祖孙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打她一棒给个甜枣?

        “宜阳看着气色不错,想来这西凉驸马也很是乖觉。”太后淡淡道,“哀家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驸马给公主擦汗,两口子瞧着感情不错,什么时候能有个喜讯让哀家开心开心?”

        太后本意是赏赐点金银下去堵嘴,安分去日子生孩子,少因着和亲怨恨六公主,不过话说到这份上,一般新婚的小夫妻早该知羞拿帕子捂脸了,这对儿偏不。

        乌洛兰蒙怔了一会儿,茫然问:“什么事,能叫喜讯?”

        陆亭玉按了按头皮,血仍在流,痛得她随口敷衍道:“皇祖母抱孙儿就是喜讯。”

        “这样啊。”乌洛兰蒙表示明白了,“陛下年富力强,为了大晋与西凉两邦安宁,臣觉得,西凉女子为嫔妃也有不一样的风采。”

        陆亭玉差点没控住笑,不用抬头也知道太后是何等神色。

        我要你生孩子,你个西凉人还把手伸到后宫来了?

        这时布匹呈了上来,陆安玉带着点讨巧的笑容:“我瞧四姐姐穿桃粉色好看,显得人比花娇年轻不少。”

        乌洛兰蒙挑出一道介于青与蓝之间的绸纱,直接在陆亭玉身上比了比:“公主才十六,哪里不年轻,还是适合天青。”

        陆安玉一愣,无措地笑起来:“其实我也喜欢天青色,有句诗词写过我故乡江南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

        “所以,六公主的意思是——”乌洛兰蒙摞下绸子,不悦皱起眉,“你不要的东西给我家公主?”

        陆亭玉忍不住给他比大拇指,这地方估计也只有他能仗着不懂宫廷规矩的由头说真话,噎得人无法反驳。

        “宜阳!”太后一拍凤座扶手,佛珠与黄金撞出剧烈的声响,“管管你驸马,别以为哀家不明白你借他的嘴巴指桑骂槐的心思!”

        陆亭玉静了静,并不十分想理会这偏心老太太:“……是儿臣没福气做皇祖母最宠爱的孙儿,您打发儿臣回平川,便没这些烦恼了。”

        指桑骂槐,谁不会啊。

        陆亭玉重新跪下,脊背挺得笔直。

        一见乌洛兰蒙也是一副谁都没放在眼里只听他便宜媳妇话的模样,陆安玉哭了好几天的委屈忽然哽在喉头。

        她母亲是罪臣的孙女,先帝有令祸不及三代女眷,被贪官祖父连累只能举家迁出长安,在姑苏娘家的小角落开家针线店,祖母不甘心她骄养的女儿这辈子只能做个寻常村妇,偏巧搬家前夜,三皇子也就是现任皇帝翻墙来看她母亲,祖母心知这是最后的机会,当夜便叫女儿与他圆房,做一场人生最后的豪赌。

        三皇子离开前交给母亲一只足足二斤多重的七尾凤簪,路上果然被诊出喜脉。

        等到第二年开春母亲即将临盆,三皇子借探查河堤的事务陪产,看着青年面上的意气奋发和邸报上老皇帝病危的消息,祖母就知道,她赌赢了。

        她的曾孙女,会是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剩下的事陆安玉就不知道了,母亲去世前只告诉了她这样一段故事,而这只凤钗,就好好戴在她发间。

        再然后便是被人安排进京,太后染病不起,请浑仪监夜观星象,道是南方有福星临门,皇帝去大慈恩寺为母祈福时发现了她,之后进宫的事变顺理成章。

        说来也巧,她被封公主后太后的病便大好,愈发验证了浑仪监的话。

        太后宠她,皇帝宠她,陆安玉觉得她是长安最幸福的公主,偏偏那不知好歹的沈贵妃唯恐自己女儿和亲,买通浑仪监说她这颗福星也能安定西凉。

        陆安玉听到风声时快要吓死了,好不容易从姑苏来到长安有了家,她才不要嫁给一年不洗澡还吃生肉的蛮人!

        而后出于愧疚,她想去看看陆亭玉过的日子如何,甚至做好赔偿她的打算,谁知驸马长得斯文俊秀不说,还给她端茶倒水,任她呼喝都不生气,一双琉璃色的含情眼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似的。

        是她这辈子见过的顶顶好看的人,居然也会被嫌弃。

        而现在,好看的人与陆亭玉跪在一起,看她的眼神相当不善。

        陆安玉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不知为什么拧巴的很。

        太后说要为她找全京城最出众的儿郎做驸马,应当也是这副模样。

        她拉拉太后的衣袖,声线绵软的求饶:“皇祖母,您别凶四姐姐啦,她已经知错了。”

        “她哪里有错,还当自己是平川王的郡主呢,尚驸马做公主委屈她了。”太后咳嗽两声,见乌洛兰蒙不知廉耻当着她面揽住陆亭玉,用手帕替她擦脸,瞬时惊慌抬头,眼里带上认命的恳切,“太后,公主在流血,要找太医。”

        “路上的狗咬伤马腿,公主车上撞了脑袋,簪子戳破了皮肤。”乌洛兰蒙尽量让自己的语言清晰,“公主在发抖。”

        他在陆亭玉腰间捏了一把,陆亭玉便会意咬得唇色发白,埋进少年怀里,尽力克制免得露出破绽。

        陆安玉吓了一跳,难怪早就看着陆亭玉脸色不对,还以为她是在与自己怄气,谁知她居然使出苦肉计忍了这么久。

        被有心人传出去,再让沈贵妃再添油加醋一番,说她不仅不愿和亲,还仗势欺辱替她受罪的公主,她还要不要做好人了。

        太后见不得血,一看乌洛兰蒙手上帕子沾满星点的血迹,头便晕的厉害,顺势下坡叫女官去请太医,又道:“正好,也给你开几副汤药调理身子,早些有个孩子安分下来。”

        陆亭玉一僵,左手腕她缠了丝带遮挡守宫砂,叫太医一诊脉,那不就……

        太医很快便来,先给太后请了平安脉,轮到她时默默伸了右手。

        所幸她身子一向没毛病,太医皱着眉听了半晌脉,询问道:“臣僭越问一句,公主与驸马同……”

        陆亭玉有点慌:“同,日日同房,感情好着呢。”

        太医喘了口气才道:“臣是说,公主与驸马同时诊过脉才能开方子,您身子康健,只需几服药调理即可。”

        太医转向乌洛兰蒙:“请驸马爷伸手。”

        “……”乌洛兰蒙伸过手腕,自她说过同房后便一直神情微妙,唇畔的笑意若有若无,看得陆亭玉无比心虚。

        “驸马胃气不足,肾气倒很足,子嗣方面无大问题。”太医一边开药方一边道,他是太后心腹,说话间没那么多顾及。

        太后一笑:“她不急,哀家急,太子妃也没个动静,好不容易有孙儿成亲,哀家难免心急了些。”

        说罢,她指了个三十多岁的女官出来,对陆亭玉道:“这是你柏姑姑,跟了哀家近十年的老人,随你回公主府看着你俩喝药,有好消息了再让她回哀家这里。”

        陆亭玉:???

        乌洛兰蒙:!!

        太后一发话这事儿就没了商量的余地,备孕药得喝,才收拾好没几天的雅苑也……

        被戳伤的后脑破了点皮,剪了头发贴了药,拆掉发簪后陆亭玉才舒了口气。

        陆安玉一直巴巴看着,这时候才找到说话的余地:“我宫里有几瓶上好的金疮药……”

        话音未落,乌洛兰蒙立即拒绝道:“不用,谁知道里边被谁添了东西。”

        话里话外都是油盐不进,全然一副被陆亭玉洗了脑的模样。

        陆安玉瘪起小嘴,忽听门外传道:“沈贵妃到——”

        发簪牡丹,紫裙曳地,通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袅娜进来,三十三岁的年纪却像二十有余的女郎,眉若远山眼若秋水,瞥了眼陆亭玉和乌洛兰蒙,笑盈盈先给太后请了安,才疑道:“母后这是怎的了?”

        “还不是宜阳,和你的华玉一样是个倔脾气。”太后这才和蔼了些。

        陆华玉面容与她有几分肖似,宛如紫牡丹的秾艳气质也只有沈贵妃能驾驭,闻言便笑道:“母后顺顺气,莫与这些小丫头一般见识,宜阳来都来了,不如来我宫里吃罢午膳再走。”

        “去你那做什么,就在哀家这儿吃。”临近时,太后吩咐人摆膳,“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姐妹俩个也别伤了和气。”

        陆亭玉无奈,乌洛兰蒙的手一直在她腰间放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嫌害臊,好容易等到太后先动了筷子,才得以分席而坐。

        陆安玉性子活泼讨喜,总能说些逗趣的话引得太后和沈贵妃笑,时刻注意着陆亭玉的动向,见她只是低头吃饭,便让侍女端过一盘油煎虾:“四姐姐来尝尝这个,鲜嫩可口十分开胃呢。”

        太后动了几筷子清淡的素菜,便由沈贵妃服侍着去诵经,临走前住她们几个小辈慢慢吃,多说说话,陆亭玉对此回报以假笑。

        陆安玉更是热络,虽然陆亭玉不很理解她的目的:“虾有些辣,剥壳也麻烦,很好吃但我吃不惯,像平川那边的口味,还有驸马爱吃的冰糖银耳,很甜的。”

        乌洛兰蒙拿热帕子净手,主动给陆亭玉剥虾放进碗里,一眼都没朝那碗冰糖银耳看。

        虾仁的确美味,陆亭玉抿嘴轻笑:“谢谢。”同样也没瞧过一眼陆安玉。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气息。

        陆安玉原本倚着太后坐,现在身边的位子空了,空寂无依的孤独感忽然溢满心头,才发觉自己没话找话的样子像极了小丑。

        干看着俊秀少年细心剥虾喂陆亭玉,两人之间笑意融融,她的笑便逐渐勉强:“真羡慕啊,有夫君愿意为姐姐弄脏双手。”

        乌洛兰蒙皱眉,盯着她手前的清炒虾仁,一脸“你这人怕不是没事找事?”的表情。

        陆亭玉有点忍不住了,问道:“你读过多少书,怎么斟词酌句怪怪的?”

        陆安玉一愣,面露羞赧:“在江南故乡读过女则而已,太后说过完六十大寿便让我去弘文馆读书。”

        “二馆都是皇亲国戚和高官子弟,不是正儿八经读书科考的地方,真想念书便去国子监。”陆亭玉道。

        “可我是女郎,四公主她们也都在弘文馆,国子监还要出宫,便有些惶恐。”陆安玉道。

        陆亭玉放下筷子:“我饱了,告辞。”

        “姐姐,还有一道羊肉汤没上来。”陆安玉忙挽留道,“上回在姐姐府里太失礼,回宫后觉得自己也有错,特意熬了改良口味的羊汤,太后都说好呢,尝尝再走吧。”

        她笨笨的接过宫人手里的汤壶,急得要亲自给陆亭玉倒一碗表示诚意,陆亭玉拗不过她,才要提醒乌洛兰蒙小心别碰着。

        还未张口,陆安玉没控好倾壶的力度,一道滚烫的羊汤全部浇到乌洛兰蒙正剥虾的手上。

        还有部分溅到陆亭玉的裙子,只隔了一层薄薄衣料,腿上的皮肤却被刺得发痛。

        乌洛兰蒙:!!!!

        他拼命克制住痛呼,隐忍到嗓音嘶哑:“快,冰水!”

        陆安玉吓得一松手,汤壶应声而落,沸汤又溅到她自己,禁不住崩溃大哭:“柏姑姑,快叫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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