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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南离瑾秀


庄严肃穆的大殿,寒风簌簌,空旷清冷。

        左右两座石灯,发出黯淡的微光,像隔着层层重重的雾,那么朦胧虚幻。

        明黄色锦袍的女子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身形单薄,孤寂孑然。

        她神情疲惫,面色苍白,双手合十,对着前方一大片供奉的

        神龛低喃轻语:“大厦将倾,泣告祖庙。不肖子孙恳求上天蒙恩,先灵庇佑,助我天启能渡过此次浩劫。我--皇甫瑾,天启帝国第一百五十六代长公主,愿受尽万般磨难,坠入无间地狱,从此万劫不复!”

        “瑾儿!”睡梦中的男子蓦然惊醒,他温雅淡然的脸上染上一抹慌乱,鬓角细密的墨发被冷汗侵湿。

        抚上胸口,心跳还有些紊乱,宇文谦玉定了定神,看见四周的场景,明白自己又做那个梦了。

        多久了,不曾梦见了,快五年了吧,那一年,大溯铁骑入侵,中京岌岌可危,瑾儿不顾自身安危,执意留守。

        他远在南离,忧心忡忡,却束手无策,每一晚他都频发噩梦,梦境里全都是瑾儿含泪浅笑的模样。

        皇兄不肯发兵,他上表呈情,最后却被皇兄那一句“谦玉,谨记你的承诺。”堵得哑口无言。

        之后天启耻败,皇族女子被编入战俘,随军北上,他听闻瑾儿自愿为虏,连夜疾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至皇宫,然而瑾儿却当着送信人的面,将未开封的书信撕得粉碎。

        那一刻,他就明白,瑾儿恨他有多深。

        然而木已成舟,即使他被愧疚折磨得寝食难安,也丝毫改变不了他曾做过的那些决定。

        曾经,他以为,就算江河倒流,时光重来,他也会毫不犹豫站在皇兄的身旁,看天启沦落,看帝国陨灭。

        他对皇兄有承诺,对南离有责任,他怎可为了儿女私情而将国责重任置之脑后。

        他做出了抉择,然而却还是做不到冷眼旁观,他瞒着王兄,一路安排人手,默默守护者她。

        但鞭长莫及,他能做到的那么有限,有限到连保她平安都无能为力。

        当她坠崖后,他派出的暗卫沿着河流搜寻了整整三天三夜,最终发现了遍体鳞伤的她。

        他本打算将她送回中京,然而却担心萧太后会再次将她送于大溯。

        他考虑过将她带回南离,但她半途却被人劫走,当他再次打听到她的下落时,她已经落草为寇,逍遥自在地当起了一方土皇帝。

        他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得知她过得快乐,他也就不想再打扰她了。

        但没想到过了三年,大溯皇帝竟然还是找到了她,这一次,她似乎受到的伤害更甚。

        当他的人找到她时,她早已倒在了血泊中。

        他曾经无数次想,若当年他不怕面对她,执意将她带回南离,她会不会少受一点苦。

        若他不是宇文谦玉,而她不是皇甫瑾,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脑中思绪万千,心中纷扰纠缠,宇文谦玉揉了揉眉心,将不安情绪强压心底,翻身下床,取下木质衣架上的外袍,就朝门外走去。

        夜凉如水,繁星似锦,一弯新月高悬天边,薄纱般的清辉倾洒而下,将夜幕中的万物镀上一层银光。

        宇文谦玉走进凉亭,蓦然发现那里已经坐着一名女子。她螓首蛾眉,身姿纤细,五官并不如何出色,但那一双明仁澄澈的双眸,却好像汇聚了漫天星光,那么璀璨,那么流光溢彩。

        宇文谦玉解下披风,静静披在女子单薄的肩膀上,轻轻出声:“夜凉露重,怎么不多穿一点。”

        似在沉思什么,竟连有人走进都没有察觉,宋晓转头朝他笑笑,语气恬淡:“睡不着,出来走走。”

        在她对面落座,宇文谦玉看着她略微有些疲惫的脸色,有些不忍:“还在担心?”

        宋晓缓缓摇头,“她已经睡下了,折腾了这么久,大概是累了。”

        眼中闪过一丝爱恋,然而很快便被一抹忧心取代,今天的终于结束了,明天呢?以后的日子呢?

        “你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逞强,你若累倒了,心儿谁来照顾?”看见她表情的转换,宇文谦玉提醒道。

        他心疼她的坚强,心疼她什么都不说默默独自承受的隐忍,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替她承担一切。

        微微弯起菱唇,宋晓浅笑道:“我会注意的。”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开口,然而气氛并不尴尬,或许什么都不说,安享片刻宁静,才是他们目前最想要的。

        其实他心里有好多话想说,他想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他会一直陪在她的身旁。

        他知道她忘了他们的过往,他也不想告诉她,他希望他们能重新来过,他想恳求她,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天色渐渐放亮了,宋晓揉了揉有些冰凉的双手,站起身来,对着陪她坐了一夜的男子,柔声说道:“天快亮了,心儿随时会醒,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宇文谦玉也站起身来,目光温和,出口说道。

        “不用,快要上朝了,你先去准备吧。”宋晓婉拒了他,对他感激地笑笑,取下披风,递还给他。

        “不急,让我送你一程。”接过披风,复又批在宋晓的身上,宇文谦玉长身玉立,温软浅笑:“走吧。”

        坚持不过他,宋晓只得同他一道离开。

        在心乐居,两人话别,宇文谦玉叮嘱她回去多睡一会,让丫鬟婆子帮忙照看一下心儿。

        宋晓从善如流,点了点头,然而她并没有先回自己房间,而是先去看看心儿醒了没有。

        轻轻推开门,靠在摇篮边上的奶娘立刻被惊醒了,宋晓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做声。

        奶娘会意地点点头,指指门外,无声地告诉宋晓,她去看看孩子的药膳做好了没。

        宋晓点点头,坐在刚才奶娘的位置上,看着摇篮里安静熟睡的女儿,嘴角浅笑,目光柔和得像一弯暖水。

        孩子长得极为漂亮,皮肤白得似雪,睫毛浓密纤长,在脸上盖下一大片阴影。

        她粉嘟嘟的拳头紧握,小小的嘴唇嘟起,偶尔吸允两下,却因为什么都没吸到而不满地撇撇嘴。

        宋晓很想去摸摸孩子的小脸,但却又怕惊醒了她。

        这是她的宝贝,她愿意用生命来交换的宝贝。

        然而这个宝贝却让她心力交瘁,她一直都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曾经她以为老天只要让她的孩子平安,那她也就别无他求了。

        上苍听到了她的祈求,但却给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她肚子里的两个孩子,一个四个月的时候就已经胎死腹中,那是个男孩,当她抱着孩子血淋淋的小小身体时,她心痛得无以复加。

        那一天,她不吃不喝,不知昏厥了多少次,最后当听到她还有另一个孩子时,她平静地坐起身来,擦开眼泪,将丫鬟端来的补品喝得一滴不剩。

        心儿是她唯一的寄托,然而即便是这个唯一的孩子,也仅仅在她肚子里呆了七个月就突然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孩子早产,身体孱弱,她不信教,但除了每天祈求上苍垂怜外,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母体有毒,尽管她失去的那个孩子分担了大部分的毒素,然而心儿也没有幸免于难。

        当听到太医宣布心儿可能夭折的时候,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听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看着太医将银针扎进女儿小小的身体,她忽然像疯了一样,跑出房间,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她一身罪孽,满手染血,背负无数命债,她早就知道会有报应,但她却没想到,报应竟会落在孩子的身上。

        千错万错,都是她一人的错,千磨万难,都应该由她来承受,为什么老天无眼,皇土无情,要将报应落在她一双儿女身上。

        天边惊雷滚滚,白光撕裂长空,豆大的雨珠倾盆泼下,她跪在雨中,浑然不觉得衣裳湿透,透体生寒。

        宇文谦玉将她抱起,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拼命厮打,大喊大叫,然而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力气却那么大,她怎么也挣脱不了。

        他在她耳边大吼,若她不在了,孩子怎么办。

        她忽然就安静下来,任由他抱着她走进室内,任由丫鬟替她沐浴,换上干爽的衣服。

        那是她唯一一次失控,从那次以后,她再也没哭过,没闹过,她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盯着女儿的睡颜,每晚等心儿睡了之后她才会回房休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终究没有像太医说的那样活不过三月,然而心儿如今快一岁了,却仍然手脚无力,连爬坐都做不到。

        她知道这个孩子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了,但她却从来没觉得这么满足过,老天终究是开眼了,没有夺走她的心儿,那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这时,睡梦中的孩子转醒了,她睁开清澈澄净的眼眸,看着一旁的母亲,忽然甜甜地笑了。

        孩子的眼珠是深紫色的,五官结合了帝轩和宋晓的优点,漂亮得令天地都为之失色。

        然而这样的宝贝,却身中剧毒,每天都要喝下苦涩的药膳,隔几日便会被银针扎得遍体通红。

        但即便是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心儿却是个爱笑的孩子,除了看到太医时会放声大哭外,其余的时间,她总是笑着,美好得像一个小天使。

        心里像有一股暖流在涌动,宋晓想伸手抱抱她,但却害怕碰到她身上被银针扎痛的部分。

        她凑近脸去,在孩子的额头落下一吻,轻声说道:“HI,宝贝。”

        她知道孩子是听不懂的,然而心儿却笑得更大声了。

        孩子依依呀呀地叫着,挥舞着小小的手臂,似乎想让母亲抱起她,但宋晓却终于没有伸手。

        孩子似乎不满了,她嘟起小嘴,大大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母亲,让宋晓的心都快融化了。

        “宝贝,不是娘不想抱你,只是娘亲怕弄疼你,你要乖乖的,等你的病好了,娘加倍补偿你,好吗。”温言软语,轻声低哄,宋晓似在说给女儿听,也似在说给自己听。

        “夫人,药膳做好了。”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宋晓急忙敛去眼底的悲伤,出声示意奶娘端进来。

        摇篮里小小的人儿看见奶娘手中端着的小碗,开始不乐意了,她皱起眉头,拳头在半空挥舞得更厉害了,似在抗议。

        知道女儿不想喝掺了苦涩药汁的细粥,但孩子体内余毒未清,她尽管心疼,却也不得不狠下心来。

        “心儿,张嘴。”从奶娘手中接过小碗,宋晓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细粥,送至女儿嘴边。

        然而孩子却怎么都不肯喝,宋晓无奈,只得硬起心肠,将心儿抱起,果然碰到她的伤口,孩子又开始大哭。

        哄了好一阵子,心儿终于哭声渐小,宋晓接过汤匙,软磨硬泡终于将粥送进孩子嘴里,然而下一秒,孩子就吐了出来。

        擦干孩子嘴角的水渍,宋晓继续喂粥,孩子吐了,她就继续喂,细粥换了一碗又一碗,终究孩子实在是太饿了,才终于吞下细粥,只一顿饭,就花了近一个时辰。

        宋晓已经习惯了,每日的光阴似乎都这样消耗掉的,喂完了心儿,她将孩子放回摇篮里,轻轻地给她唱着摇篮曲,看着孩子甜甜的笑容,她只觉得心都被填满了。

        “夫人,你先去歇息一下吧,小姐我看着就行了。”奶娘好意提醒,她看得出来,宋晓又是一夜未睡,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心情。

        “你昨晚也没睡好,你先去休息下吧,等何婶来了,我再回房。”宋晓语气极其温和,然而却十分坚持。

        宇文谦玉本不想让她操劳,府中原本置有五、六名奶娘,然而宋晓却执意自己也要照顾孩子,又借口喜欢清静,不喜欢太多人呆在心乐居,于是只留下两名奶娘帮忙。

        而这几日,另一名奶娘的小儿子生了病,宋晓让她回去照顾儿子,心儿只由她们和一些丫鬟照顾。

        宋晓并不是不懂宇文谦玉的好意,只是心儿身份特殊,虽然这府中只有宇文谦玉知晓她们的身份,而她为了不露出破绽,一直带着**,但她仍然不放心让太多人接触心儿。

        这个孩子身上流着两国皇族的血液,尽管她不被世人承认,但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为了谨慎起见,宋晓决定尽量亲力亲为,一来是因为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看着女儿,二来便是杜绝别有居心的人钻了空子。

        “夫人,不是我多嘴,你看你这几日,人又瘦了一圈,王爷会责骂我们这些下人的。”这名奶娘姓杜,本是三代务农的贫农,却因为丈夫被恶棍打死,不得不卖身到王府,以养活五个孩子。

        她性格淳朴,快言快语,是个直肠子,眼见宋晓不肯去休息,又忍不住开始唠叨了。

        虽然这名夫人并不是王爷的妻妾,孩子的模样一看便知父亲不是汉人,但王爷交代过,她们母女俩是府中的贵客,对待她们要像对待主子一样尽心尽力。

        他们都是受过王爷恩惠的人,又怎敢不听王爷的吩咐,况且这对母女着实可怜,母亲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孩子那么小就得了这么重的病,每次一想起这些,杜婶就忍不住唏嘘,想来自己也算幸运的,至少几个孩子无病无灾,又遇上王爷这么个大善人,得人恩果千年记,王爷嘱咐的事,她自然会尽心尽力。

        “杜婶,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是今天心儿难得精神好,我想陪她多玩一会。”宋晓晓之以情,带些恳请地对杜婶说道。

        见说服不了她,杜婶只能无奈地妥协:“那好吧,我就在隔壁,如果夫人你有什么需要,我立刻就来。”

        感激地点点头,宋晓看着杜婶走出去,带上门,目光又落回摇篮里抓住她手指不放的小人儿身上。

        看着孩子甜甜糯软的笑容,宋晓也报之一笑,这个孩子,注定是一生多难的,她的身份不被承认,也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茁壮成长,但这些都丝毫动摇不了宋晓的决心。

        上苍夺走了她一个孩子,但却留下了另一个,她会把两份爱都给心儿,即便天塌地陷,即便日倾月沉,她也会尽她最大的力量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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