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意气

紫零笑意顿收，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的脊背慢慢地挺直，一股清冷凌厉的气势丝丝缕缕地飘荡着，缠绕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与闻大公子说话，句句都是箴言，何来正题一说”

        “紫大人，如今夜深人静，只有我们两个清醒的，倒不如坦白一点。”闻苏似是倦了，眉间生出几分焦躁来，“你若想问三关叛乱，我只能说非我授意。”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临行前，展挽城擢升副将常鞅为将军，同时也给常鞅下了死令，若是在她的仪仗抵达桃夭山前，漫及三关的流寇没有被清剿干净，便要即刻罢免他。”紫零微笑起来，“这是对自桃夭山起，至三关盛的所谓流寇的必杀令。”

        “不错。”闻苏轻靠在椅背上，目光说是落在眼前茶杯里上下漂浮的茶叶上，却一直观察着对面人的神色，“但我相信，以常将军的能力，这军令状想来是不妨事的。更何况，如今常将军势如破竹，说不定我们未及一关，便能收到捷报了。”

        “呵，区区新晋将军，闻公子对他未免高看。”紫零讥诮地嗤笑一声，却并未再多说什么，抬眼看向对面玉人一般从头至尾温润浅笑的闻苏，笑容忽地恶劣起来，“三关的事情，便是没有闻公子推动，那些人，也是岚山的人吧流寇除了岚山出来的勉强可以一观，还有谁能令展挽城头痛”

        “紫大人到底想说什么”闻苏终于正视眼前的人，四目相对，一个眸光流转，权谋横溢，一个沉如寒潭，波澜不起。

        “如此，我便直说了。”紫零难得的端坐，眉间闪过一抹厉色，“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不满展挽城的安排，因此清剿流寇之事并未尽心，以致少胜多败。哪知常鞅如此厉害，这所谓流寇也如此无用，在他面前竟捅纸一般地败下阵来，分明是在影射我的无能。那我这多年名声，必将毁于一旦，展挽城对我多年的宠信，只怕也要扣上一个识人不清的名头。我的名声事小，祭天大典在即，展挽城这时候绝对不能传出污名。因此，难免要牺牲常将军了。”

        闻苏眉关紧锁，冷笑一声：“紫大人此言，未免太夸张了吧胜败乃兵家常事，岂能以此论英雄。”

        “闻公子不必笑我。”紫零眉眼冷凝，“若只是寻常胜败，我只能自愧才疏学浅，难当北门之寄。如今情形太过悬殊，说得好听是我只堪为一介文臣，说得不好听便是有通敌叛国之嫌了。但前一个理由若是成立，我大约也不会出现在桃夭山了。”

        “所以，说得直白一点，紫大人不过就是希望我救你出叛国通敌这罪名吗”闻苏忽地一笑，“紫大人直说便是了，你我的交情，我岂会坐视不理”

        紫零脸色不由一沉，唇色微白。

        紫零和闻苏号称雪安城城主的左膀右臂，一个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一个是义兄兼之师兄，哪一个都情谊非常。八关权贵圈多有城主打算禅位闻苏的谣言，宣事阁也全权由闻苏主导，俨然的未来城主之势。然而也有明眼人看出，紫零分明才是更受宠信的那一个，甚至爱屋及乌到紫家虽为商贾出身，却一门荣宠，闻苏势力再大，也难以撼动属于紫零的一隅分毫。这样的两个人，莫说紫零性格使然，本身便看不惯闻苏，便是从利益出发，也是针尖麦芒，分庭抗礼。

        在这种时候，闻苏笑言二人交情匪浅，其中的讥讽不言而喻。紫零倔了十多年不肯低头，如今终究是落了下风。

        我幽幽地叹息一声，竟不忍再听下去。

        “阿宁，你进去说我似有风寒之状，烦劳闻公子来看看。”

        阿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沉默，将我放到不远的隐蔽处安置好，便进屋去了。

        很快，闻苏便跟着出来了，见阿宁不是引他去我下榻之处，也不见疑惑，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你都听见了”闻苏在我面前站定，黑暗之中看不清神色，只觉声音冷沉，清冷胜雪。

        我转眸看向不远处窗户上倒映着的斜坐着的人影，低叹一声：“你知道我在外面。”

        “你将我和他放在一起，不亲自看着怎么放心得下”长身玉立的雪衣公子声音含着一股涩然。

        我垂眸不语。当初我既肯为了紫零被闻苏软禁，如今……自然更甚。只是不知，屋里面那人，可有半分顾及到我的心意

        闻苏却没管我，了无笑意地笑了一声：“当初听你为常鞅下了军令，紫零一天比一天急着催出发，我便想到了今天。你既然听了他的话出来了，如今叫我做什么”

        “应了他的所有要求，配合他……逼常鞅下台。”我抬头，看向天边的北斗，笑意凄惨。

        闻苏迟疑片刻，终是开了口：“为什么”

        “他不是说了吗我怕为人诟病，说我宠信佞臣，有眼无珠……”

        “你当我三岁小孩吗”闻苏打断我，笑得冰冷，“紫零是你亲封的，难道常鞅就不是当初派紫零去桃夭山是那些人举荐的，一个一个恨不得说得他是神兵天降，如今你提拔个比他更厉害的常鞅，他们这时候来怪你当初错了，还要脸面不要若真是如此做派，倒不如滚回去种地，倒也能补贴了军需!”

        这一贯的温润如玉的雪安城第一公子，第一次句句如刀，声声冷峻，那原本该用高声的喝骂宣泄的满腔愤懑，被生生压下，却因在这万籁俱寂的凉寒冬夜，而生出一股难言的悲怆。

        闻苏缓慢地蹲下身，带起一股微涩的杏仁香气和几片细碎的雪，似是想了很久才缓声问我：“小城，给我一个理由，我便去帮他。”

        “闻苏……”我闭眼，不去看他灼灼的黑眸，低叹，“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不忍……”不忍看他折了那骄傲的风骨，不忍看他求而不得的阴鸷面色，不忍看他面对我时眸底一闪而过的挣扎。那一向风流闲散的鲜衣怒马少年郎，即便是初入朝堂，也能含笑递给我爷爷的宝剑，扶我坐好。我如何能忍受这样一个人，有半分折腰。

        “你该知道，若真是忠心为雪安城的谋臣，不该如此谋害良将……”

        “闻苏。”我迅速打断他，“我只希望，他得了他想要的，能够安分一些，再忍些日子，不要与我为敌，让我怀着对他的不舍入土。”

        “若当真如你所愿，满足他所有贪心，何来那防不胜防的忘恩负义”闻苏冷笑一声，“他若真想与雪安城为敌，势必要趁你在时，以你为依仗，才敢兴风作浪。你如今长他气焰，只会让他更不知收敛。”

        “那便算是我遇人不淑，今生长了教训，来世也免得再遭罪。只是现在，我看不下去他这个样子。”

        “你既主意已定，也给了我理由，那么，我便帮他。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闻苏的声音再听不出半分起伏，“小城，这样可好”

        “闻苏……”我叹息。

        对面的人却不依不饶：“这样可好”

        “好。”再好不过。

        闻苏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雪，又为我拢了拢披风，开口：“如此便好。小城……我只恨当年，去岚山太早，没能陪你度过那段时光。”言罢，转身而去。

        许是年少轻狂，志在四方。许是恩怨痴缠，无颜相对。可无论为何，终究是错过了那段时光，终究是延长了你我的距离。再没有那懵懂姑娘，追在马车后声嘶力竭地哭，再没有那青涩少年，咬着牙关不肯回首一顾。再没有那小小城主，写了厚厚信笺，满是喜忧，再没有那小小公子，千百转的思绪，狼毫蘸了几遍，却只落了一句展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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