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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再见紫檀


揉揉发酸的脖子,看着小丫头凑过去才刚推开房门,便听到许久不曾响起过的尖细清咳声。

        还是那名小公公,一样的旨意。

        除了第一回连落款都抄上的那份,我将厚厚一撂金刚经用绢布包好站到门前。

        下雨的日子,竟然想起见我……

        丫头取了伞看着小公公站在门外,他不说话少见的露出一抹少年笑容,将手中的素色双环油纸伞撑到眼前,我便跟了他去见康熙。

        雨中的避暑山庄多了些不同情调,更显江南水乡的幽静婉转。水滴很轻,密密地交织一片像层薄雾徐缓飘落在伞上,微小得近乎无声,唯有眼睛最真实。

        伞下的脚步走得小心翼翼,鞋尖沾了些水气洇开一小团深白色,原本干净的缎面上那支浅绿的兰花枝叶像要疯长滋生至边缘,团团包裹住更见浅淡的黄白色花蕊。

        袖口也变得潮湿,垂在腕上泛着凉气。掌心也是。

        行至殿门前石阶,谢过淋湿满身的小公公登上去,侍卫已推了门。

        所有一切都像这场雨,轻而缓。

        李德全接了经文递过去,我跪在地上目不斜视,余光处一双黑色皂靴站在不远处。干爽的墨翠色袍摆边缘几丝黑金纹底,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殿里仍是清静,就像没有飘起过那一角。

        听得康熙低语一声“去吧”,我伏了身才要回话想起身旁之人,许是唤他便低着头不再动。纸页沙响后李德全的双脚走到近前,又听见康熙补了一句,“供到楼上西间佛堂。”

        回身时瞥到墨翠腰间的镂空雕字玉佩,黑色荷包轻晃在侧,一块小小的白色玉石。

        出了殿门似雾轻雨已成了如丝无边,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味道,似曾相识。只是这回并非梦境,真实得不容错辨,即使只是无意擦身。

        摇头谢了撑伞过来的小公公顺着石阶登上二楼,远处尽是泛起涟漪的湖,更远处是氤氲在水雾中的山,青绿一片若隐若现在团团白色中像是连到天边。

        将经文抱在胸前,指骨碰到领口盘扣,里面小小的坚硬温热地抵在锁骨间,隐隐地疼。

        佛堂里一尊青玉观音,赤脚而立手提一蓝,长衣飘拂面容慈祥,满室檀香气息。

        供奉观音像的桌案前摆了金黄色的蒲团,我将经文小心取出供在案边,燃了三柱香按序插在香炉,退后几步跪在蒲团旁边地上伏身叩拜。

        耳边似传来木鱼声,声声敲击像是心跳的节奏,从急到缓,渐渐听不清只余雨声。

        扶阑外石阶尽处,一袭墨色身影撑伞立于雨中,挡住了纷飞细雨挡住烟波红尘,也遮挡住大片背影,只有靴上袍摆不动不摇。垂于腿边的手动了一下像是抚平腰间垂挂的丝绦,我看了许久,未再放下。

        绢布绞疼了手指,我低头看着皱乱的暗红色团花,视野变得清晰。笑从嘴边轻溢出来淹没在雨声里,反倒点醒了烟雨之外的伞中人。

        那柄浅得辨不清颜色的伞只一动,我便看见回首望过来的眼,微转的身形依然定在那里,不再动作。

        再见面竟是无声,我在楼上他在梯边,谁也不多走一步,遥遥对望。

        他的手抬在半空,像是承接那些雨。我顺着大红色的扶阑踩上湿滑的石阶,雨飘在脸上滴进眼中。抹过颌边水迹理到耳后整齐发髻,摸了摸尽是湿凉。

        我站在石阶首层,悬在我们之间的手接换了伞柄。伞沿的雨从发顶滴向身后,更多的雨落在他肩背湿了我看得到的一小片,像是洇开了一滴墨,由深及浅的远山近水。

        “走吧。”他就淡淡地说了这样一句,身体转成与我相同的方向。

        他去哪儿?

        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从这里走回去要往哪转,没了领路的人我似乎对这里一无所知。

        那些堆砌成假山的石头在雨中长得没有分别,青砖小路两旁的树木我也不曾看过阳光下参天的模样,只有参差不齐的阴影。也许,每一处都差不多吧。

        美好的事物总是大同小异,就像幸福的人总会展露相似的笑容。至于那些丑陋的真相让人厌弃的生活,总有千奇百怪的形容,让人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种不堪的面貌。

        同样湿凉的触感滑过指间,绢布已垂在他手边。暗淡红色映衬着泛白的指节,骨骼间那点金红泛着水光看不出往日色泽。

        有些幸福,还是适合晾晒于日光下,而不是这样一把遮不住两个人的油纸伞,湿了彼此。

        我就跟在他身旁,不快在前面慌于寻路,也不落下一步恐他等我,隔着不曾有的距离,始终走在一旁。他走得很慢,我也是。

        也许我最熟悉的就是自己的地方,每回看到快要走近,心就安了。只是这一回不是送我抵达即回的少年公公,他是有权利选择的皇子亲王。

        我要左转,他?

        停在岔路,他亦顿住脚步。他看左边小径,我低头看向前方无尽处。

        “我到了。”

        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抬头看见他收回的视线落在我脸上,薄唇轻启,“我知道。”

        扯了他手中红色边角,对峙的不放松能看见手背浮起的淡青色血管,水雾中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看见里面的红色涌动。

        慌忙收回手退了一步,看自己的手垂在身前交握,“皇阿玛要我住在这里,我……回了……谢谢你。”

        伞就撑在头顶上方,不曾远离,直到门前。

        那块小小的白玉轻轻摇晃,总像在唤着我。我都不记得当初从哪里翻找出它,又曾是什么物件变成今日模样,日后又会变成怎样。

        门轻轻推开,我向后错着步子退让,手肘被湿气包裹住,很轻,心却跳得疼起来。

        稚嫩脸庞露出来怔了下又绽开笑颜,大开了门让到一边。

        “下雨呢,你也快回去歇着吧,我还要抄经。”

        手肘终是被放开,我闪进门里冲着小丫头笑,脸上只觉得僵。回身关门时,看清他长袍的颜色,明显的翠色透在黑中,不是浓重水墨。

        一串手珠自快要合拢的门缝间递过来静躺于掌心,我小心拈起握进掌中硌疼了皮肉,颔首时眼睛酸涩,用力合上门。

        靠在窗边,手心里是他常常缓慢转动在指间的紫檀木珠串,湿了几粒仍带着体温。香气飘浮在唇边鼻端,满是他身上那股檀香味,熟悉又陌生。

        西北之旅没有檀香,军中男人没有檀香,我……也没有檀香。

        窗纸外多了道浅淡影子,渐渐变小直至不见。

        忐忑似乎多余,康熙没再宣我,他也没再出现,就连太医也不再来,药终是停了。不用再吃那些甜丝丝的蜜饯点心遮苦,只是每天仍出现在眼前。

        我坐在桌边仍是抄经,偶尔咳上几声却怕了再做药罐子的辛苦,丫头看着我摇头备了热腾腾的浴桶要我蒸蒸寒气。不知她又上哪寻了些酒来,内服外用惹得我一身酒气,好在味道甚为清冽带着一丝甜香,尚算受用。

        日夜不休的咳了两天我连走到桌边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提笔点墨,又回到晕天暗地乱睡的样子。

        睡时总是做梦,梦见一路辛苦颠簸梦见胤祥满脸胡子梦见孝颜哄着我睡,也梦见他坐在床边不眨眼地看我,总是叹气。那种千回百转的愁,隐约的哀伤,搅得我更是悲凉。

        醒时眼睛酸涩得不愿睁开,拥着被子窝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怕睡着再胡乱做梦。

        梦醒一切皆空,攥得住的唯有一串紫檀手珠。

        只是此次晕睡过后,锁骨间的疼痛不再,努力回想貌似许久不曾疼过,许是惯了。

        下了几天的连绵细雨变回艳阳高照,夜里总能听见外面的虫鸣声,还有清晨的鸟儿叽喳。

        小丫头蹲在床边询我意思,见我点头高兴得开了门窗,阳光便直晒进屋里,驱赶了积攒几日的潮湿憋闷。

        我取过枕边那本金刚经,眼前的白纸黑字经书圣典幻化出另幅画面——站在门前的高大背影,转动于指间的紫檀木珠,清冷决然……松开手时,掌心硌出红色的佛珠印,像是刻在上面,一粒粒清晰可见。

        我叫了丫头不知说些什么,窗外轻声走来一人,不一会儿工夫她就捧了个小小的方形食盒到我面前放在榻桌。

        里面四味点心码放整齐,粉白黄绿小巧精致。我看着它们不知怎么就笑起来,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得恰到好处。

        立在床边的丫头看着我平伸了手,折得极小的白色纸团在她纤瘦的小小掌心。

        这算不算在康熙的眼皮子底下私通?这丫头……居然不去回禀还交给我。

        看着没有表情的清亮眼眸,我接过来小心打开,她已快速关了门窗复又倒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前次御前相见,两个人加起来说的话怕是也没他这一封短笺字多。我愣愣地看了几回,终是紧攥在手里叫她去取火折子,竟已安放妥当置在手边。

        ——十三已回福晋随行入府,伤势无碍。圣驾不日起程回京。你想去哪?若是喜欢这里清静,或是别处,我会安排。胤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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