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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岂曰无祎


宫里安全么?

        见仁见智!

        满皇宫的人,谁不是一人长着三个心眼,是人是鬼是精怪,连我这样得势的都如此,何况那些努力活着想要营生得更好的。谁也别怪谁,都一样。

        老话儿说得好——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还有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哪一句更有道理?我也分不清。

        弘晚端坐着,时而为我续茶,时而说上两句,我与他,难得的闲适。他的心里不是没有芥蒂,却不摆在桌面,对谁也不肯多讲一句。我的心就疼起来,针扎不及万一。有时,太懂事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苦的永远是自己。

        胤禛可有与他提过?

        说曹操,曹操到。

        院门极轻地自外推开,祖孙俩站在外面,一高一矮,一黑一粉,手牵着手立在门槛外。

        弘晚调了方向,展开双臂,念儿便像出了笼的鸟儿飞扑过来,一声声阿玛唤个不停,让我这个旁听的都觉得柔软幸福。

        胤禛缓步踱过来,在我身旁站了会儿,自顾坐在旁边的空位上,看着父女俩你来我往的耳语亲昵。

        说来也怪,自小,弘晖敬他,弘晚也敬他,弘历弘昼亦然,只是这敬与敬之间还是很有分别的。弘晚最为规矩,天生似的冷淡自律无端与人生出段距离,可他时而展露的随性温暖又令人觉得极亲近。就像此时,见到胤禛来了不会刻意起身相迎,也不会恭谨招呼,眼里心里就是闺女,逗得够了才赶回屋去,斟茶给自家老子喝。

        静坐在旁的胤禛也很随意,换了身黑色常服,暮色下几乎看不出暗纹,接了茶便饮,随手放回桌上,不说话,也没打算走的样子。

        院子里很安静,只我们三个,夕阳渐短,凉风袭袭,清幽的花香,还有茶香。自我进院就没见到侍候的人,弘晚自己换了新茶,又给胤禛添上。

        不一会儿工夫,永念托着棋盘跑出来,仔细地放上石桌,又跑了两趟捧来棋子,弘晚举着她掌了灯,小丫头便如来时般转眼消失在厅门后,不知跑到哪儿玩去了。

        父子二人下起棋来,谁也没开腔,分执着黑白子,端坐得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雕塑,背脊挺直,神情肖似。

        上回此景好像是在墨晗生儿子的时候,一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换了个住处换了身分,父子还是父子。

        斟茶倒水的人换成了我,经纬交错间一声声清脆落下,显得愈发宁静。

        我无声看着,心里潮涌难平。

        弘晖呢?他在哪儿?在做什么?是否与他的儿子如此对坐着,手把手地教授,还是已能分庭抗礼?亦或,他正与苏长庆坐在一处,如同父子……

        这样一想,不知该哭还是笑。我们的两个儿子,如同戏文,否则哪里会有这般奇异的人生。长子明明活着,却在玉牒中死去;次子根本不在玉牒之内,却如鱼得水地活在宫中,人人皆以为他是下一任继位者,多好笑。

        弘时是不是想岔了?代父祭陵的明明是弘历啊!就像康熙在时的最后那几年,总是由胤禛代他去,如此安排不是明摆着人选是弘历嘛,弘时又怎么会想到弘晚身上去呢?

        这些皇家子孙个顶个的精,偏偏又都固执己见,就像胤禛的那些兄弟,怎么会看不出康熙的属意?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心有不甘。

        这些时日,不知他那些兄弟可有动作,想来是不肯安生的。胤禛这个人,他想让你知道的事不肖问,自然一骨脑地倒给你,不听还不行,若是想要守住什么秘密,就是撬嘴也抠不出点渣子沫来。

        不同于棋子的响动,惊得我险些打了手里的茶杯。天色更暗,衬得烛火更亮,两张面孔齐齐望着我,若有所思似的。

        我忙将茶添上,问:“饿么?我唤他们准备晚膳去。”

        胤禛将我按回凳上,敲了敲石桌,赫然几碟点心,不知何时摆上的。另一边还有几样精致小菜,还有酒!

        原来他们爷俩早就换了吃喝,哪里还需要我来伺候。

        棋还在下,不急不徐,态势均分,实力相当。父子俩全然不见了养心殿暖阁里的样子,悠然又放松。酒与茶不同,愁时易醉,喜时更欢,此时此刻,人生乐事。

        我敛了心神,全神贯注盯着棋盘,听到一声“张嘴”,下意识咬了一口,酥软甜糯。酒杯在他另一边,有点远……我就眼巴巴地瞅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到了唇边。

        应着他那声“喝吧”,我才跟领了旨意似的,就着杯口啄了一口,就是个杯子底的量,小气!

        弘晚最乖,比他阿玛省事多了,直接给满上,醇香满溢的酒杯却在我鼻子下转了一圈就收走了。倒酒的人扭开头笑,我也只得跟着笑,难道哭么?就为了一口酒,真丢不起这人!

        攥在裙摆上的手被握住,紧了一下拢在掌心。温热手掌的主人没事人似的敲了粒白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之上,眼尾隐约带着笑,突然偏头凑到我耳边,悄声地说:“回去再给你喝,我陪你喝。”

        酒息吹在耳上,随着凉风飘浮,裹着熏人欲醉的热度,激得我一抖。

        弘晚笑起来,连遮掩都没有,手中黑子叮的落回盒中,笑道:“额娘累了,风也凉了,阿玛带着额娘回吧。”

        胤禛看他的时候,是我没有见过的神情,许是天黑了我看错了,那一瞬间的眼神与每每看向弘晖时不同,与看向每个儿子时都不同,是一种经年累月的习惯与了解,才会有的微妙互动。

        手上一紧,我被牵离石凳,他的手却指向未完的棋局,“就摆在这儿,明日再下。”

        弘晚应了声好,跟着站起身。

        胤禛却未动,立在原地扬头望天,一轮满月正好。他的指背敲在弘晚臂上,似是在笑,“那些人都说你玛法喜欢你四弟,所以才把皇位传给了老四,你觉得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话说出来他想听什么?逗儿子玩呢?还是心里憋屈得狠了,想要找个人诉一诉?今晚月正当空,气氛刚好,所以适合?他是太相信弘晚了,还是……我相信他,彼时会疑弘时,此时绝不是试探!

        弘晚也如他般仰望夜空,父子俩并肩而立,像是风吹水面阔出的一道波痕,轮廓笑容皆相似。望了一阵低下头来,抬指扫过胤禛的袖口,拨开刮在上面的腰佩丝绦,点头笑道:“若真如此,那便最好,阿玛最疼念儿,待过个几十年,就传给儿子吧。”

        胤禛哈哈大笑,牵着我转身就走。我在他手上捏了一把,反被收得更紧,听见他依然在笑,扬声说道:“良亲王,别忘了你今儿的话,一言为定。”

        这是喝醉了么?

        良亲王是什么啊!

        这是要给儿子封王了么?还是早就封过我不知道?反正他做这种事已经很多次了,我已见怪不怪。

        回头望去,弘晚长身直立于沉沉夜色中,如方才那般望着月明星稀,几盏宫灯垂挂四周,映着一张浅淡侧颜,无悲无喜。

        ~~~

        睡了一觉,阖宫皆知皇二子成了良亲王。

        我才得了消息不过片刻,弘历拉着弘昼蹬蹬地跑进屋,乱没规矩地坐到我身旁,话都没说一句端起茶便喝,就像有人会抢似的。真就被抢了!才喝了两口,茶杯换到弘昼手里,仰脖就给吞了个底朝天。

        解语扯了两条帕子递过去,忙又取了只茶杯添上,装模作样地向窗外打量,“两位阿哥跑得这么急,是有人撵么?”

        弘历抓着帕子抹了把汗,扔了小帽直接仰倒,反笑回来,“姑姑惯会取笑我们哥儿俩,知道的是您疼我们,不知道的还当额娘放纵。”

        解语一把揪回帕子,薄丝软缎拂过弘历脸颊,要笑不笑地说:“可不就是你们额娘放纵,放纵着我们这些丫头狠狠地疼着你们哥儿俩,放纵你们这么没规矩地乱跑进来,仔细皇上看到,才能知道好歹。”

        弘昼立时坐得端正,扯了扯仍自平躺的弘历,见他不起,弯身凑过去,小声地劝:“四哥快起来吧,姑姑说得没错,若是阿玛看到,少不得又要罚,大喜的日子,可别添堵。”

        弘历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两圈,定睛瞅在我面上,腾地坐起来笑嘻嘻凑近,卖关子似地悄悄说道:“额娘知道不?今儿个可是大喜……”

        推着他退开些许,拉近旁边眼巴巴的弘昼,每人额头上戳了一指,“你们玛法走了不到两年,喜从何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出了这道门去可不许四处招摇。”

        哥儿俩便老实下来,眼睛里却仍是笑意满满,不一会又忍不住说道:“额娘说得是,只是这喜……可不是我们哥儿俩说的,是阿玛一早的旨意,二哥成了亲王,实打实的亲王!”

        喜不自禁是怎么回事?封的又不是他们俩,至于高兴成这副样子!

        我忍不住笑,接口问道:“哦?既是你们阿玛封的,自然实打实,还能是虚的不成?”

        弘昼拍了又要开口的弘历一下,抢着说:“额娘没见着,我和四哥可是亲眼得见的,今儿不止封了二哥的亲王,永瑾永璠都一并封了,就连二嫂和念儿也有份。”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胤禛这回的动静搞得还挺大。

        “可不是!”弘历突然接口继续解释,“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阿玛瞒得可紧,谁成想今日来上这么一出,就连亲王服都是现成的,二哥穿上可威风呢。”说着,凑得更近,在我耳畔边说边笑:“额娘可是没瞅见三哥那张脸,精彩得哟……憋都憋不住,要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八成能直接气背过去。”

        “是么?”我睨着他悄声问:“你呢,还有你,你们哥儿俩怎地没气背过去,还有力气跑到我这里来报信儿。怪不得方才一阵风似地刮进来,敢情!是气吹得吧。”

        兄弟俩面上一凝,原本歪扭坐着的腰背立时挺直,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弘历嘁了一声,“额娘也忒瞧不上我们哥儿俩了,二哥做亲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有什么好生气的,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您这是把我们俩当成什么玩意儿了。”

        弘昼一把扯住往塌边爬的弘历,两人都用了力气,差点一并摔下去。

        我和解语分别扶住,无奈笑道:“瞧瞧,这还没当亲王呢,就对额娘甩上脸子了,小孩子家家的,忒不识逗。”

        弘历站在塌边,耷着眉眼,恹恹地说:“额娘教训得是,儿子不敢。”

        弘昼在他身旁歪着脑袋,冲我眨了眨眼睛,用肩膀顶着弘历说:“四哥,别闹,额娘好像不太舒服。”

        我忙就势歪向解语,刚刚好被扶住,眯了眼睛听见弘历越来越近的声音,“额娘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儿子唤太医去。额娘……”

        “没事,就是……有点儿累了。”我应了一声缓缓抬眼,拉住两人伸过来的手。

        时光催人老,他们也长大了,指上覆了薄茧,再不似当年那般幼小柔软,已有了近似成年男子那般的骨骼血脉。被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稳坐好,解语见我神色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将我昨晚包好的礼物放到面前。

        “额娘累了,就不去给你们二哥道喜凑热闹了,你们兄弟跑一趟,帮我把贺礼送去,可好?”

        “成,包我们哥儿俩身上。”弘历应了一声又笑起来,面上有些少见的红,见我看他,垂下眼颇有些不好意思。

        弘昼捏了捏缎布包裹的贺礼,打岔似地问:“额娘送二哥的是什么?”

        这小子也是个贼精!难怪能和弘历玩到一块儿去,就是不知平日受不受他四哥的闲气。

        我故意接着他的话头丢回去,“猜猜。”

        “那哪儿能猜得着,额娘的好东西那么多,儿子猜到明儿个晌午怕也摸不着门道。”弘昼捅了弘历一下,转向他问:“四哥,你说呢?”

        弘历歪着脑袋似是在想,被我拍了下脑袋,嘿嘿地笑,“额娘的好东西再多,那也是阿玛给的,赶明儿等儿子再长大些,儿子给您挣去。”

        弘昼笑得趴在我腿边,后背直颤,突然坐起来仍是止不住的笑,“四哥真是……你再怎么挣不还是阿玛赏的,有什么分别……要不这样,等下回去狩猎时,咱哥儿俩一道给额娘圈只狐狸,好歹是咱自己弄的。”

        弘历一愣,在他肩上拍了一记,“成!”

        心,突然就停了一瞬,热乎乎的难以言喻。缓缓掀开面前的大红色绸缎,现出里面的三只香囊,“这只红的是给你们二哥的,这两只黑的是你们俩的。”

        正犹豫着是否要把他们腰上系的解下来,两人已动手快速摘下。弘昼一个,弘历一个,分别系好,缕顺丝绦。兄弟俩比肩立在我面前,挺好看。

        弘历拉着我的手摇了摇,脸上又红起来,“额娘别生气,方才儿子不是有意冲撞额娘,只是……只是儿子心里……。”

        我点点头,在他手上拍了拍,又拉过弘昼的手放到一处,“我知道,你们两个不是那个意思,额娘是逗你们的,下回不逗了。去吧,把香囊给送过去,早点回来用午膳。”

        兄弟俩用力点头,如来时般拉着手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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