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帛 姬家内苑

自昨儿五房那边的三少爷被王管家从百花楼带回来，又得了老太君的令，将他直接送进祠堂罚跪，对着姬家列祖列宗思过，等得大公子回来发落。据说那一并回来的女子，正是那百花楼的花魁，三少进了祠堂，这花魁则被送到五房交五太太看管着。来喜来顺二人一回来便各自挨了五十大板，被几个家丁抬回五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三少和花魁可是老太君发话叫带回来的，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虽说主子们赏罚分明，但老太君和大公子出手，对于安阳姬府的资深奴仆而言，那绝对是雷霆风暴，这小辈儿的奴仆听得一说，更是心惊胆战。为是，安阳姬府早已进入诡异安静的状态，府上家仆奴婢小厮丫鬟个个小心翼翼，生怕在这当口犯了事。

        这一日下来，五房那边闻得三少从百花楼接出来直接被送进了祠堂，内院早已乱作一片，尤其五太太那边听说是直接晕过去了两回，几个姨娘小妾也不是省心的，愤恨这七万两竟是全由五房出了，那分家时的统共二十万两银子可是经不起那三少爷如此折腾的，自家还有几个庶女待嫁备嫁妆呢。这说到底，五房还是得吃了这亏，这嫡房发话了，哪轮得他们说话，但这一闹，三少这回是铁定又要受重罚，太太那边少不得惹老爷气恼，对她们也是绝佳的机会，一个个卵足劲在五老爷耳边煽风点火，明里暗里使力反抗正室，想要夺了五房的掌家权。虽是都过了一日，无论是五老爷还是五太太，都没机会见得三少一面。而五太太这会子终于转醒了，顾不上理会那些姨娘小妾，气极冷笑，带着四个老妈子和丫鬟，重新回到厅堂，那堂下跪着的女子，正是柳飘飘。

        但说柳飘飘这一路见三少脸色十分难看，不曾跟她再说过半句，她自知进这姬府大门定是不容易的。那姬五太太的为人，她也是仔细打听过，是不好相与的。原本以为这进姬府的障碍肯定是这姬五太太，不想这深居简出多年的姬老太君发话将她带进府。虽说她对姬五太太知之甚少，但有一点她还是清楚的。进了姬府，她能倚仗的，便是三少这会子还觉着她新鲜，无论如何得趁着这时机跟了姬三少，脱了官妓籍，哪怕日后被冷落在这一方后院，也比继续留在百花楼好上百倍。她一进大门，便被带着绕着偏门走了好大一圈，这才被送到五房厅堂跪着。这会眼前终于出现几双绣鞋，中间那双金丝银线绣鞋的主人，定是姬五太太，她更加伏低了头。

        “抬起头来。”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柳飘飘头顶传来，柳飘飘不由得一颤，慢慢抬起头，入眼的便是坐在中堂上首的贵妇人。这贵妇人不过三十多岁，面容姣好，身着碧蓝的交领襦裙，高挽着妇人髻，上头别着三支金钗，一对翡翠耳环服帖地垂在耳边，纤悉白皙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碧青的翡翠镯子，随着她抬手茶杯，滑到袖口上，媚态横生，只是那媚态在寒冰似的面色下荡然无存，而眼神却是要将她吞噬一般，让她不禁想夺门而逃，这会子，一阵凉风吹进来，身着轻薄长裙的柳飘飘顿生一股凉意。

        “果然是生的一副狐媚相，竟勾得我儿花了七万两□□！”姬五太太见柳飘飘容貌气态，更是戾气横生，一把将手上的茶杯朝着柳飘飘的面门砸过去。柳飘飘见茶杯过来，想要躲开已是来不及，只得整个人后仰，茶水和杯子便砸在柳飘飘肚腹上。这是贴身嬷嬷刚沏上的热茶，一砸过去，便听得柳飘飘一声惨叫，忙不迭抖跳起来，将茶杯拂到地上，摔得粉碎。

        “下贱东西，没规没矩，主子没叫起身，你这是作何？”姬五太太身边的陈嬷嬷几步走过去，拉着柳飘飘一把扯到地上，踢上一脚，柳飘飘便又跪了下去。

        姬五太太死命盯着柳飘飘，一句一字含恨说道：“青楼娼妓胆子不小，竟敢算计我儿，老娘日防夜防，不想那个不长进的还是着了你的道。”

        柳飘飘此时肚腹那里被茶水烫的生疼，却又被老妈子押着，不得动弹，只得咬牙忍着。这会三少被关进祠堂，前些日子她搞得小动作全被看在眼里，现下自己落到姬五太太手里，突然明了妈妈和三少在出楼前的话，心中立时大骇，开口磕头求饶：“飘飘福气入了三少的青眼，飘飘自知出身卑贱，配不上三少，求太太放飘飘回去。”

        姬五太太听得此语，只是一声冷笑：“掌嘴！”

        方才踢倒柳飘飘的陈嬷嬷立时走到柳飘飘跟前，一把抓起柳飘飘的头发，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一个耳光发狠了甩过去，见柳飘飘还挣扎，左手更是发了狠扯着头发，又是几个耳光甩过去，这厅堂此时一片死寂，柳飘飘的悲嚎声格外清晰，也格外渗人。

        “好不容易进了这姬府，还想着做回青楼娼妓，果然是贱骨头！”姬五太太冷眼看着全无形象的柳飘飘，继续道：“你当姬府就是那等好进的！既是老太君发话亲自处置，老娘现在自是不会将你如何。但你可听仔细了，我儿受了多大的责罚，老娘定将十倍还于你！”

        柳飘飘本是身上、嘴角疼痛至极，悔恨不已，闻言，两眼一黑，竟是昏了过去。

        “把这贱人送到柴房关起来！”姬五太太见这柳飘飘痛昏过去，亦是难消心头之恨，儿子至今还没见着，想着那黑煞神，心中又是惊恐，抬手将桌上的茶壶物什又扫了一地，只得火急燎燎回头找老爷去探探风。那姬五老爷自王德胜来过之后，便知这事已无回旋之地，那七万两银子得出，儿子也带不回来，只得将怒气和恨意撒在姬五太太身上，若非这蠢妇教管教无方，何来此事端？但姬三毕竟是自家儿子，还是唯一的儿子，他也心疼得紧，可是相比起对亲儿子的疼爱，他更怕嫡房的侄子，那黑煞神太吓人了，跟姬老太爷完全一个样，甚至比老太爷更骇人。他打小便是发了狠怕他那嫡房伯叔。那伯叔老太爷虽是手段吓人，但到底还是看在跟他爹的血脉情分上，不曾真正对他偏房使手段，那黑煞神侄子可不一样，打小就少言寡语，出手却是快准狠，从不给谁颜面。他可不敢惹，只得一阵愤恨之后，拂袖去找小妾们解闷纾解郁气。太太来寻他时，他才将这七万两和儿子的事情暂且忘了，这会子又被勾起一肚子火，踹了几脚自己太太跟前的人，叫他们滚蛋。姬五太太见下人来报，气得她差点吐血，只得躺在床上哀嚎。

        再说，姬大公子回府，绝对是凤国公府的顶头大事。自昨儿安阳姬府接到凤都的飞鸽传书，府里上下早已严阵以待，恭候着大公子回府视察工作。老太君也难得走出佛堂，趁着日头，由明珠扶着绕着老宅里外都走了一圈，见着花红柳绿脆生生一片，两眼被这花花的阳光一刺，心里竟生出些怅然来，“这一晃竟是快二十年了，天佑终于长成，我也实在够老了……”

        “小姐说的是哪里话，您这身子骨，明珠可是一直看着的，硬朗着呢。大公子这转眼就将凤国公府的担子挑起来了，实是小姐之福，姬家之福。”明珠一边小心搀着老太君，一边微笑答道，额头上的几道折子，却是让那抹微笑，多了几分沧桑。

        从五岁起，她便成了老太君的侍女兼玩伴，太君出身安阳陆家，是陆家嫡次女，闺名陆开霁。即使几十年过去了，陆开霁也是她心中的小姐。这陆家也是世家之一，但一直不是姬家这等百年世家的联姻对象。不想姬老太爷来安阳时，机缘巧合下与太君相识，便进了老太爷的心，两人伉俪情深相濡以沫三十年，更是凤天美谈，也让姬家在这皇权之下仍是稳若泰山。她也随老太君来到凤国公府，老太爷那般人物，任谁都会动心。只是老太爷心中只小姐一人，容不得别人半点，她便早绝了嫁人的念头，专心伺候小姐。不想风云不测，老太爷过早离世，少爷和夫人也相继病逝，独留这老少祖孙俩人。

        自老太爷去后，小姐也是去意已决。少爷和夫人心急火燎，想起往日小姐便喜欢逗弄儿子，当机立断将大公子交于小姐身边教养。那时，大公子不过五岁孩童，却也能感知到祖母的悲恸，成日陪着小姐，更用小手拉着小姐的大手，稚气却认真地说着“孙儿会一直陪着祖母”，小姐这才渐渐歇了殉情的念头。再过几年，少爷和夫人病逝，姬家风雨飘摇，大公子尚幼不足以撑起姬家，小姐只得忍着悲恸稳住大局，直到大公子十五岁那年接下姬家重任。转眼，少爷接管凤国公府已经十年。

        姬老太君回头看了一眼明珠，又转头看着那枝头上开得正盛的夹竹桃，“天佑快回府了吧？”

        同样是历尽沧桑，姬老太君的眉间，比比明珠多了几分英气，而这份英气都最后化作尊贵与威仪。

        “快了，听王德胜说，金铺绣庄米行都去过了，这会子只怕要进府了。”明珠继续笑着答道，“这日头也有些晒了，小姐也进屋等大公子回来吧。”

        姬老太君想到孙子，嘴角不自觉含笑点点头，与明珠回屋，只留那一排排夹竹桃，在阳光和微风中尽情绽放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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