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个疯子的故事
林伯母比千草想象得更年轻些，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她一直打量着千草，显然这样的消瘦让她很吃惊。
“我身体不适，盛夏又是一个女孩子，只能麻烦你群飞哥，你不要见怪。”
林伯母微笑地说着将他们引进客厅。
这是一栋宽敞的复式公寓，天花板上的水晶吸顶灯以及四周的轨道式射灯把客厅照射得亮如白昼。大厅中间有一张巨大的白色圆形沙发，千草坐上去感觉像陷进去了一般。她不知道父亲这几年积攒了多少家业，才能住上这样精致的大房子。
“千伯父不在？”陆群飞在千草身旁坐下，问林伯母。
“他出差了，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听到这里，千草的神情放松了。陆群飞看在眼里，不禁感到困惑。她似乎并不想见到自己的父亲，而这个父亲也像在刻意躲避十年未见的女儿。
“你爸爸已经买好了墓地，过两天就把你奶奶送过去。”林伯母柔声说道。
千草点点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像是落了地。
说话间，楼梯传来一阵顿挫的脚步声。盛夏披散着海藻般的长发，身穿一条百褶连衣裙，款款地走下来。看上去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扮。
她在林伯母身边坐下，目光始终停留在千草的身上。那双波斯猫似的美丽眼睛从好奇转为诧异，最后变成了几分得意，笑盈盈地望向陆群飞。
陆群飞只能佯装看不见。
“千草，这是你妹妹盛夏。以后你们就是姐妹了，可要好好相处。”林伯母说着，疼爱地搂过盛夏道：“这孩子被我宠坏了，她要是闹脾气，你可千万不要理她，不出两天她自己就好了。”
“我哪有？”盛夏撅着嘴在母亲怀里撒娇。
她真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千草想，林伯母也是一个很和气的人。她突然觉得这一切也许是最好的安排。
“伯母，千草的入学手续可办妥了？”陆群飞问道。
“你这孩子总是想得最周到。”林伯母微笑道：“你伯父已经办妥了。下个星期就可以入学，和盛夏同班。”
盛夏坐直了身体，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陆群飞放下心来，闲谈了几句，便起身告别。临走前，他拨拉千草的头说：“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学长，以后学习有什么困难找我就好。”
他的手心似溢出了一股暖流，涌进了她的心田里。
陆群飞刚走出公寓，盛夏从身后小跑着追上来，默默地跟在他的身旁。
看得出她又在闹脾气，陆群飞也不说话，等着她开口。
“……莫名其妙又冒出一个姐姐，他们大人做事从来不会考虑我的感受。”盛夏哭丧着脸，揪下身旁的一片树叶在手里撕碎。
“千草是千伯父的亲生女儿，不是随便路上捡来的。你们是重组家庭，应该互相体谅。”陆群飞平和地说道。
“你说得倒轻松。”盛夏瞟了他一眼，“这事若发生在你身上，我不信你还能这么轻描淡写。”
陆群飞挑了挑剑眉道：“千草即朴实又文静，还没有大小姐脾气。我若有个这样的妹妹，不知会有多疼爱她。”
盛夏瞪圆了眼睛，跺了下脚，转身跑回去了。
陆群飞在心里叹了声气。盛夏从小就任性，只要不遂心愿，就开始胡闹。但他始终相信她本性善良。如果千草不是一个心思重的女孩，也许她们可以和睦相处。
想起千草，陆群飞不禁簇了眉心。她这样瘦弱，可是身体出了问题？
*
千草用浴巾擦干身上淋浴后的水渍，并不着急穿上睡衣，赤着脚站在浴室的一面墙镜前。她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镜子上看过自己，第一眼就感到震惊。
她的皮肤由于缺乏脂肪的支撑像是紧贴在肌肉组织上生长。在这副苍白赢弱的躯体上，她能够很快地找到每一块骨骼的位置，就连身上遍布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
这是一具骇人的身体。她把手按在自己还没开始发育像枣核一样大小的□□上想。奶奶去世后的这段时间里，她的体重迅速掉了十斤，使原本就瘦小的身体显得更加骨瘦如柴。
“你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真遗憾……”她喃喃自语。
卧房的那头依稀传来盛夏的哭声。
“你这孩子，怎么又闹起脾气？之前是怎么答应妈妈的？”这是林伯母的声音。
“我哪会知道她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要把她分到我的班级里？同学们一定会笑话我……”
“我明天带千草去买几身衣服，好好打扮一下。”
“不！如果她不换学校，我就不上学了！”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
千草的不想再细听下去。她默默地穿上睡衣，回到自己的卧室，在倒向枕头的那一刻便沉沉睡去。她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
*
盛夏和林伯母陷入冷战。偌大的房子显得格外冷清，空气也似凝固了一般。这两天，千草连走路都小心翼翼，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上学的前一天，盛夏敲开了她卧室的房门，递来一张纸条。
“这是去学校的公交路线图，小区门口就是公交站。”
这是千草走进这个家以来，盛夏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千草接过纸条，正要道谢，盛夏似乎不想给她开口的机会，飞快地说道：“不用谢我，我是有条件的。以后在学校，你是你，我是我。你不许跟同学提起家里的事，上学放学也不可以跟我一起走。你同意吗？”
她的语气很强硬，千草不能不同意。
临走前，她又嘀咕了一句：“你穿上这身新衣服，也不见得有多大变化。”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千草的老家是一个很小的村庄。那里没有公交路线，人们出门一般以自行车和三轮车代步。村头有小学和中学，村尾是她的家。每天上学，从村尾到村头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路上会经过一片稻田，每到成熟的季节，稻子便脱下了草绿色的外衣换上了一片金黄色，空气里也充满了稻香味。在这个北方城市里自然是看不到了。
千草摇了摇头，不想让自己沉浸在对家乡的怀念里。她现在要做的是尽快适应这个城市的一切。
*
陆群飞每个周末会过来给盛夏补课，同一年级的千草自然也成了辅导对象。他对这个新学生极有耐心。虽然她的话少得可怜，但脑瓜子转得很快。简单一些的题目，一点就通。较困难的题目，多讲两遍也会了。只是有一点让他很困扰，那就是千草的发音。她一直分不清“四”和“十”，也分不清“人”和“冷”。
“千草，跟着我念‘人（ren）’——”陆群飞示范给她看。他的声音很好听，普通话又标准，很像是电台里的播音员。
“冷（leng）……”
“不对，你要把舌头卷起来，靠口腔内侧，再试一试‘人（ren）’——”
“冷（leng）……”
陆群飞托起她的下巴，让她伸出舌头。他一本正经地研究了会儿，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
“你的舌头太僵硬，需要锻炼。”他变戏法似的找出了一颗小钢珠递给她，叮嘱说：“每天花一个钟头含小钢珠朗读，可以让舌头灵活些。”
盛夏已经坐不住了。
“冷冷冷，我都快被你们冷死了。你舌头都捋不直，应该先从幼稚园学起。”
“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你也一样。”陆群飞拿起她的作业本，迅速扫了一遍，指给她看其中的一处错误，“这道题你又做错了，少开了一个平方，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为何总是记不住？”
“哼——”
盛夏抢过作业本更改。以前她是多么期待每个周末的到来，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他共处一室。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千草，分去了一半本只属于她的待遇不说，还被他处处袒护，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了。
她越想越烦闷，干脆把作业本一扔，出去消气了。
“不用理她。”
陆群飞起身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他的嗓子已经干得快冒烟了。
“对不起，是我太笨了。”千草埋下头。
“语言和成长环境有关，与智商毫无关系。”陆群飞上前俯下身体，用少有的严肃表情面对她：“我可是你的小老师。你说自己笨，就是在说我笨。以后不许再说这种丧气话，可记住了？”
看到千草点头，他展开了笑容道：“会点头的女孩最可爱。”
千草为自己把他这句单纯的话解读为某种暗示感到脸红。
“在新学校与同学相处的如何？”他关心地问道。
千草立刻想到了她的同桌。那是一个小胖子，体重是她的两倍都有富余。千草入学第一天，他就用小刀在桌面上刻出了一条三八线。他自己的那一部分差不多占据了全桌的七八成。按体型来划分的话，似乎也很合理。至此，她只要一不小心越过雷池，手臂就会遭到小胖子用笔尖一阵猛戳。想到这里，她的胳膊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挺，挺好的。”
这明显是一个敷衍的回答。想让这个内向的小女孩敞开心扉，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陆群飞想。
“千草，你可曾听说过一个疯子的故事？”
他坐下来，一只手托在右腮上，温润的睫毛下那双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千草摇摇头，她习惯用点头和摇头表达态度。
“据说从前有一个疯子，他跟你一样不爱说话。他觉得自己是一颗蘑菇，每天撑着一把伞蹲在路旁边，从不说一句话。因为蘑菇可不会说话。后来一个聪明人告诉他：谁说蘑菇不可以说话？我就见过会说话的蘑菇。那个人想想觉得有道理，终于又开口说话了——”陆群飞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地问她：“不爱说话的千草，你是疯子还是小蘑菇？”
千草扑哧笑了，他们相视大笑，久久停不下来。
盛夏堵上耳朵还是挡不住书房里传来的一阵阵笑声。她很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这种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欢笑让她焦虑不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向她袭来。她卷曲在沙发上抱紧了双膝，任由眼泪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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