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城有雪

邙山会盟已过十载有余，如今恰是岁末，丽都城迎来了这个冬日里的第二场大雪。

        雪虐风饕，入眼之处尽皆苍白。原本人口不过千余的丽都城在这般严寒的日子里更是人烟寥寥。街头巷陌之中尚余的几道身影也在须臾片刻之间没了踪迹，或是躲进了茶肆酒楼之中，或是步履匆匆的回了屋舍之内。

        “上次下雪已是月余之前，我等了好久才等到这场大雪。”

        小院之中，原本紧闭的房门被人轻轻推了一下，但并未打开。房中一个十岁的少年坐在一把轮椅之上，青涩小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期待之色。一个布衣老者静静的站在轮椅一侧，听闻那少年开口也并未答话，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道皱褶。

        “我没事的。虽说那屋外严寒，但对我来说正好能够缓解下我体内的灼热痛感。”

        少年好似猜到了老者心中顾忌，轻言相劝。他很平静，哪怕他提起体内那股与生俱来的灼热痛楚，依旧很平静。老者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眼中浮过一抹不忍之色。最后只好上前打开了房门，推着少年出了门外，然后静立一旁。

        此刻的丽都城已是银装素裹，原本有些破旧残败的屋舍楼宇在这漫天飞雪的映衬点缀之下也别有一番姿色。

        “爷爷，雪景很美。所以我不想死。”

        这原本毫不相关的事情此刻连在一起从少年的口中说出，让沉默的老者更是无言以对。他活了很久，所以看了很多，比这丽都雪景美上千倍的景色也见过不少。但因为少年此刻说这雪景很美，所以他也更加用心的看着这丽都城。

        想起了自己当年还未成名之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险些饿死在那片风雪中。是这少年祖上一位老人家命人将他接进府内，像是款待贵客一般请他吃了一桌酒宴。时日太长，只记得酒宴之上那老人家一直陪着他吃，直到他彻底吃饱之后才停下了筷子。席间并未有过多交谈，但他依然能够记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莫布衣，一饭之恩亦是一命之恩。

        或许是人老了之后，总是喜欢追忆往事。也或许是触景生情，让老者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幕画面，竟是有些走神。

        “我会死么。”

        少年稍显稚嫩的声音里藏着一抹黯然。老者低眉，慈祥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好多话想说，最后也只能吐出几个字。

        “人都会死的，我也会。”

        “那我会很快就死吧。”

        十年以来，自打少年学会思考说话开始，他们的对话就总是这般直接，这般了无生趣。更多的时候，都是少年在问，不停的问。老者时而回答，更多的便是沉默，正如此刻。

        漫天的大雪好似未有尽头，趁着寒风呼啸，越发猖狂。偶有片缕洒落在少年肩膀之上，他都会小心翼翼的用手聚拢，捧在手心。这就是冷的感觉，为何我感觉不到。

        刹那之间，一抹苦色掠过他的面颊，那股熟悉的炽热灼烧的感觉从他的体内骤然升起。好似一把烈火在他的体内熊熊燃烧，要将他的一切，乃至神智都烧个灰飞烟灭。

        “小北，别睡。”

        “睁开眼，别睡。”

        老者蹲下身子，右掌探出放在苏小北的胸膛之上，这些年来他都只能靠着渡入灵力的方法缓解苏小北的痛苦。只是时间越长，次数越多，莫布衣发现苏小北体内那道火热灵力仿佛也在复苏一般，日渐浑厚。长此以往，他也只能看着苏小北在痛苦中忍受折磨，但却束手无策。

        严寒之下，莫布衣的额头之上竟是渗出了一层细汗，整个人也委顿了不少。好在苏小北的呼吸渐渐平稳了许多，脸上的潮红也隐隐褪去。苏小北有些艰难的扭过头，轻抿着嘴角，仿佛在微笑。

        “你说过人都会死，能看这场雪景，我已经很开心了。”

        苏小北便是如此，生有宿慧，却独有一场梦境徘徊在他的脑海之中。十年来无数次灼热痛楚让他更加明白生命会有尽头，人都会死的道理。所以他学会平静，学会接受。

        不想死和不用死有着太大的差别。俗世繁华，苏小北觉得还有好多事他都没能去做，没能去看，所以他不想死。但这先天就有的苦痛折磨却是让他明白，或早或晚，他都会死。而且会很快，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天，他烧成灰烬，于这世间消散。

        他有病，或者说不上是病，莫布衣曾经每年都会抽出一段时日四处拜访名医，但都失望而归。或许天机子便没有说错，苏小北这是命中注定，非人力可为。最后不过是让他布下一个阵法，最多可延长苏小北十年寿命。春去秋来，这场大雪之后，便是十年之期。

        “尽人事，安天命。”

        从来未言放弃的莫布衣盘膝坐下，陪着苏小北很平静，很安静的看着这场大雪。低头轻言这颇为愤恨却又无可奈何的话。

        ……

        暮色沉沉，这场大雪也稍显收敛。莫布衣今日很放纵的让苏小北在屋外呆了很久，其间苏小北松缓了不少便又开始不停的发问。

        “爷爷，我为什么姓苏。”

        “因为你的娘亲姓苏。”

        “她好看么。”

        “你娘亲是天下绝美的女子，她叫苏迟媚。”

        “那我的父亲呢。”

        “你没有父亲。”

        莫布衣的语气波动很大，竟是少有的动怒。眼中闪过一道寒芒，还有深深的不甘。他不想再去回首那段往事，但那段往事却从未忘却。

        苏小北的母亲苏迟媚是云扬皇城出名的美人，又出身名门，乃是云扬兵马大元帅苏靖康的小女。身后追求之人不下百数，多是辉城之中的权贵子弟。但若论皇城之中，最有权势之人，自然是云扬国主莫青山。几番传召之下，苏靖康也是默许了苏迟媚入宫为妃的事情。只是当时大战初起，云扬又很快落败。于那邙山会盟之上，割让丽都一城划入腾龙王朝旗下。

        苏靖康半生戎马，因割让丽都一事以死相谏，在朝堂之上与莫青山闹得君臣不和。苏迟媚又突有身孕，说是有一日突觉困顿，睡醒之后便怀上了苏小北。但此事在莫青山看来却是一面之词，是对他和整个莫氏王庭最大的侮辱。加之朝中又有奸臣攻讦苏家自恃功高，有莫逆之心。

        君王善妒，莫青山听信谗言，欲要铲除苏家，重掌兵权。苏靖康执意孤身进宫，直面圣意，求个清白。但最后却落入奸臣手中，惨死宫门之外，临死也未能见莫青山一面。苏家一百五十六口除了苏迟媚在死士护卫之下逃出皇城，皆是成了刀下亡魂。

        “然后呢。”

        “我见到你娘亲之时，她已是神志不清，气若游丝。好不容易撑到将你产下，便也去了。”

        十年间，莫布衣从未说起过苏小北的身世。在这个雪天之中才将过往旧事再度提起，眼角之中竟是多了几滴老泪。苏小北初闻身世，沉默了许久。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抬头看了一眼此刻已经昏沉的天际，有些天真的说道。

        “我又多了一个不想死的理由，能不能让我再多活些时日。”

        天地无声，风雪骤起，苏小北的声音被呼啸而过的风声淹没，但却响彻在他和莫布衣的心头。

        他还未满十岁，此刻的他不贪生，但却突然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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