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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 燕云 下 第二十八章


是身负朝廷使命,马扩也只得认命,听说吴乞买也正上京去和阿骨打大军会合,便即与之一路同行。

        女真阿骨打主力的行进路线,与马扩并不相同,乃是自长春州向南抵达白马淀,从这里溯浑河(今呼林河)而上,方可进抵宁州。这一路上水草丰美,牲畜不烦觅食,大军一日可行百余里,亦不须许多辎重,故而进兵甚速,也是萧干归降女真之后,为之引路,女真人方敢如此轻兵深入,否则的话,这片草原乃是契丹人的发祥之地,只须有几千游骑在大军前后昼夜袭扰,便教他举步维艰了。

        饶是如此,今年女真大军攻打辽国的战事,依旧花费了足足五个月,才最终打到了上京城下。等到马扩随着吴乞买军赶赴辽国上京时,此间的战事业已结束,据前来相迎的阿骨打二太子斡离不夸耀,只不过打了一个上午,女真兵蚁附登城,便将上京外城拿下,留守老将挞不野无奈,只得率众出降,辽国龙兴之地的临潢府,至此陷落。

        马扩一面听斡离不吹嘘,一面策马缓步进城,这座传说中的辽国上京,他还从来没有到过,却不料头一次见到时,此地业已沦亡女真之手。“契丹自唐时雄强,与我中国相争二百年,难道现今真个要亡国了?”

        他一面想着,猛抬头间,却见已经将要出城,不由诧异道:“二太子,何以将带某家出城?不知国主现在何处?”

        幹离不笑道:“也力麻力,你有所不知。狼主自破城之后。只是进城受降,却不曾在城中宫室歇息过一晚,仍旧宿于北城外毡庐中,今便是将带你去见狼主。”

        马扩更是诧异,笑道:“某在国中时,常听人说起辽国上京几经增广,宫室壮丽。颇有我中国风度,如此广厦堂庑,为何国主不享受享受?莫非是兵火过后。尽皆残破了?”

        幹离不摇头。脸上现出一片古怪的神色:“此事我亦不明。我等打破此城之后,看见契丹宫室女子美丽,府库中尽是钱帛堆积。皆是喜欢,然而狼主却略不为意,只是检点一遍,吩咐听凭各路元帅国王自取,而后便即回营去了。”他一面说着。忽地笑了起来,转头向马扩道:“也力麻力。某得了一队歌伎,道是契丹宫中乐师,擅奏契丹与南朝鼓乐,甚是好听,待有暇时唤来与你同乐,此乃昔日契丹国主方得享受也,但少些福分亦不可得!”说罢又是大笑,神情得意之极。

        马扩一面应酬,心中却骤然一紧:“似这般说,阿骨打直是雄主作派了,打破辽国上京之后,纤介不取,此其志不在于此,所谋者必大也!原知他乃是草莽中的英豪,却不意器量宽宏至此,若被他得了北地,真我中国劲敌也!”要知道廉洁自守,这是中原君主地规范,象女真人素来是以战胜掠夺为优地,阿骨打能够这般做派,显然其胸襟视野已经超越了女真人的范畴。

        几人说说笑笑,出城不远,便到了女真大营中。此时女真立国两年余,诸般法度业已草具,当下听说南使到来,便即大开营门,令百余女真甲士持着木杖列队相迎,一旁又有鼓乐吹奏,看衣着还是契丹风俗,想必也是适才掳劫得来的。

        马扩视若不见,大步进了狼主的毡庐,望见阿骨打坐在当中,仍旧与当日在女真部中初见时一般,只是一块虎皮铺在地上,手中持着一支短棒,衣衫服饰亦与往日一般无二,倘若不识得时,在野外撞见这人,也只道是一名寻常的女真老猎人——此时阿骨打业已年近五旬,就女真人的平均寿命来说,他已经是平均数之上了。

        马扩见状,忙依照国礼相见,此时身为国家使臣,与往日平民身份自不相同,亦不能跪拜,但躬身为礼而已。阿骨打见了他,甚是喜欢,招手唤近前来,命马扩在一旁坐了,笑道:“也力麻力,前次数次战胜,你亦是有功,只是我要赏你时,你却只是不肯,我道你必是另有图谋,今番果然作了南朝大官。不知现今承什么使命而来?”

        马扩忙将国书呈递上去,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阿骨打不识得汉字,随手递给旁边的一名儒生,那人展开匆匆浏览一遍,登时脸色一变,看了看阿骨打,欲言又止。

        阿骨打见状,已知国书中必有蹊跷,却仍旧是不以为意,把那短棒一挥,道:“杨朴,你只管读出来,此间并无外人。”

        那杨朴应了一声,便大声将国书中地字样读了出来。这封国书特意照顾到女真人的文化程度,并没有使用生涩的骈文,而是近乎用白话写成,故而他这般读出来,帐中地女真人大多能明白其大意,待听说南朝竟是劝说女真罢兵休战,与辽国讲和时,众女真人俱都大声鼓噪起来,看马扩地眼光也不似方才的友好。

        阿骨打把手中短棒在地上一拄,登时众女真人齐齐安静下来,帐中不闻半点声息。他偏过头来,向马扩道:“也力麻力,你当年随我起兵击辽,个中事由你也尽知晓,出河店一战,先驱渡河十七人中,有你一人,算起来,我女真国之得立,你是有大功之臣。”

        马扩闻言,忙起身拱手道:“些许微劳,不敢居功。”

        阿骨打摆手道:“我

        功,那便是有了。你虽不肯领我赏赐,现今你家苏中行商,生意着实兴旺,若无我照拂时,谅他亦不得如此。我只有一言问你,南朝如今劝我与契丹讲和,可是受了契丹甚好处,把这等言语来赚我?”

        马扩一惊,忙笑道:“国主言重,安得出此?那契丹与我大宋乃是兄弟之邦。为因受大国征伐。疆域日蹙。不得已来向我大宋求援。我朝念及与契丹虽有盟约。大国亦与我朝相睦,两家之间不可偏倚,只得遣臣一介使来,劝说两家和好,共享太平。岂不是好?”

        阿骨打仰起头来,无声地张了张嘴巴,而后回手点了点那儒生杨朴道:“你来。说与也力麻力。我女真可曾与他辽国讲和否?”

        杨朴点了点头。踏上一步道:“南使听真,自大王起兵击辽以来。屡屡遣使向辽约和,出河店之战后。达鲁古城之战后。护步答冈之战后,无不使者往还。求定盟约。奈何辽国自恃大国,不恤我小邦。每每以言辞相辱。不肯待以均礼,我大王见其意不诚,故而兴兵征伐,仍厥是命。即今虽破辽国上京,不居宫室。足见大王诚意。”

        阿骨打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挥手教杨朴且住,转头向马扩道:“也力麻力,你也须晓得,当日我起兵之时,每求辽国封册,立我女真国,百姓得以安生,我愿便足。叵耐他自恃兵马广盛,不肯立我,两下只得交兵。当日我小他大,他不肯许我和,到今日我将他上京城也攻了下来,他始懂得求和,那讲和使者阿息保现在我军中,尚未遣返尔。”

        说到这里,他倏地半跪起来,雄壮的身子昂然挺立,虽然还没有站直,却已是气势巍然,直直瞪着马扩道:“我要求和,契丹不许,那时节尔南朝便不来助我;现今契丹讲和,我不许,南朝便来劝我修好罢兵!也力麻力,你且说,如何不是南朝偏帮契丹?”

        马扩虽然与阿骨打素识,却也没见过他对着自己发威,当时只觉得喉咙发紧,一颗心在那里跳地快极。好在英雄见惯亦常人,片刻之后便即宁定下来,起身向阿骨打深深一揖道:“国主,我大宋礼义之邦,素来重信,迩来与契丹讲好百年,怎可坐视他被国主侵攻,见有亡国之患?然而若说偏帮契丹,则决计无有,只因我家与大国道绝多年,不通消息,当日纵使有意相帮,亦无从说起。只今惟遣使节下书,劝谕和好,想女真立国未久,便有数千里之地,足为大国,大王之所以惠女真国中百姓者也甚矣!何不趁此时机,与宋辽为欢,从此共享太平?我大宋虽在南方,愿为中保,令女真与契丹两家讲好,若是他日有人背盟相攻者,我大宋愿相与共击之,决不食言。”

        阿骨打闻言,其意少解,缓缓坐定,半晌方道:“似此说来,南朝果有诚意,则可为我言于契丹,诚能以敌国之礼待我,割上京、辽东之地予我,则可与之讲和。”

        马扩苦笑道:“若单单居中说话,亦不为难,却要教国主得知,那辽东之地,契丹业已许我大宋,现今我家已命大臣往彼宣抚矣!”

        阿骨打大军远征在外,东路消息还不得相通,这是头一次听说辽东竟已归了大宋了。马扩此言一出,帐中原本鸦雀无声地众女真人也是一起鼓噪起来,却被阿骨打目光一扫,即刻都安静下来,显然这消息虽然令女真人大为震动,但阿骨打地权威却端的了得,无人敢与之相抗。

        他看看马扩,缓缓点了点头,道:“闻说尔南朝近年来高相公用事,极是了得之人,果然出手不凡。兹事体大,某虽为国主,亦不可专断,要当听老人之言,且请也力麻力营中暂住些时,容我细细参详。”

        马扩见状,晓得阿骨打为人一言九鼎,今日便只得如此了,当即谢过了,依旧还是二太子斡离不引出去歇息,只是这次斡离不脸上全无笑容,再也不提契丹歌伎之事了。

        等到斡离不安顿下马扩,回到毡庐中时,此间已经是吵得象开锅一样,兀术在那里大叫大嚷,只说南朝无礼,定是收了契丹国辽东之地为赂,因而来劝我兵莫要再去攻打契丹,否则地话,我自连年与契丹相攻,也不听他南朝说一句话?

        此时粘罕在外未还,阿骨打身边都是他地本族亲信子弟,基本上女真国中地少壮派全都聚集在此。这一帮人从连年地战事中斩获颇丰,对于战争有着无限的渴望,眼看着再进一步就可以攻下辽国中京,这座最后地京城。偌大地辽国有可能就此灭亡。此种大好形势之下。如何能忍受罢兵之议?不免连南朝也一起恨上了。兀术口中便公然喊出了要先灭契丹,再伐南朝地言语。

        这等言语若是放到女真起兵之前,那是想也不敢想,单单契丹便是一个不晓得有多么强大地庞然大物了,何况是能够和契丹战成平手地大宋?然而事隔数年。连续的胜利已经使得女真上层地信心极度膨胀,他们地逻辑很简单,既然契丹和大宋是打了平手。我能打败契丹。那么也就能打败大宋了。

        况且他们虽然身在北边。也曾听说南朝地繁华富贵,那兀室从南朝出使回来之后。此种话语便即广为散播,将南朝汴京说得

        上宫阙一般,苦于女真话词语贫乏,无从渲染,只是好大。地上都铺着金砖,墙上都镶着夜明珠之类。当然兀室本人并无这等无聊。他基本上也只是照他所见所感诉说而已,然而他身为女真中地智者,已经被南朝的富贵所震动,这等话语几经转述之后,没多久便传得不象样子。

        自来女真人生活穷困,平时渔猎,战时出征,乃是其基本生活状态,从战阵上获取金帛子女,历来是符合女真人的道德观地,现今攻打辽国,已是大占便宜,听说远处还有一个更为富庶地大宋朝时,怎不为之动心?原本此种心思已经暗自流传,现今南朝一介使来,竟然对女真国指手画脚,勒令他不可攻伐契丹,是可忍孰不可忍!

        帐中一时群情汹涌,阿骨打却一言不发,任凭自己地子侄兄弟们在那里喳喳呼呼。这些女真人当真精力旺盛之极,这一乍呼就是好几个时辰,一直到晚间开始吃饭了,兀术和挞懒等人还是在那里说个不休。

        女真人虽然立国,当初的纯朴风俗却还未改,国主与众大臣吃饭时还是如往日一般,大众面前各放一只木盆,里面放些子饭,将猪血葱等拌过了,便用木勺吃。不过现今日子过地好了,席间也有肉,用一个大木盘盛了,在座中传来传去吃,这阿骨打的宴席可算是国中最高等级了,因此吃的乃是全脂的肥肉,用蒜泥捣了,徇为美味。北地苦寒,人尚食油腻,因此肥肉比瘦肉吃香。

        当然现今与南朝通商多年,也学了些好东西,比如吃肉时懂得蘸酱油,吃完了肉可以喝茶解腻,对于帮助消化、增进食欲都有好处,因此女真与大宋互市一开,这茶叶迅速就成为了主力购买的物品。

        众人大口吃饭,间或叫嚷几句,不一时已经吃罢了饭,在那里喝茶。此时外间忽有人报,道是粘罕军回营来,不大功夫,粘罕与兀室、幹赛等人皆入,见到阿骨打以礼相见毕。

        阿骨打自从马扩出帐后,一直是缄口不言,直到此时方开口道:“粘罕,你可知南使前来,向我下书之事?”

        粘罕点头道:“正为此事赶回来,不知南朝下书,所为何事?”

        一旁有杨朴递上国书,顺便在他耳边提了一句,道那辽东业已属了南朝了。粘罕眉毛一挑,并不说话,自展开国书看罢,仍交还杨朴,一旁覓地坐了,方道:“狼主,只今南朝得了辽东,那郭药师本已甚是倚仗南朝之势,如今自然是一心投奔,只怕东路从此多事矣,不可不防。”

        兀术向来看粘罕不顺眼,冷笑道:“他不来寻我,我且自要寻他晦气!辽东与我家帐近在咫尺,不可容他落于旁人之手,狼主可即刻下令,征伐辽东,儿愿为先锋!”

        阿骨打一笑,也不理他,他幼弟斜也喝道:“尔小小年纪,说甚大言?那辽东七万兵,多历战事,不是好相与地,谅尔只得两猛安兵马,济得甚事?”

        兀术大为不满,却也寻不着话说,女真虽然实力膨胀极快,但他在阿骨打诸子中也还刚刚成年,能有两猛安兵力已经是不易了。当下只得气愤愤地坐下来,肚里寻思:“待狼主过世后,我为幼子守产,那时便有兵力,自可征伐矣。”

        这厢兀术被撅回去,粘罕只作不见,却向阿骨打道:“狼主明鉴,现今辽国天庆帝即位,闻说兵势复振,颇有北复上京之意,今已遣耶律大石率军先行北上,银术可在潢水石桥接了一仗,竟尔不敌,道说这耶律大石用兵与往日不同,甚是敢战。如今契丹复振,大宋又得辽东,我家东西受敌,势不能逞强,我意当且许南朝讲和之意,借机扩充兵力,相机而动为上。”

        兀术刚刚吃了瘪,不敢说话,斡离不皱眉道:“似此说来,遮莫要将这新得土地尽数还了与辽国?”

        阿骨打到此方开口:“我且问你等,若无南朝来人下书,尔等莫非便要久踞此上京否?”

        众人闻言,都是面面相觑。斜也便道:“狼主所言不差,此地究系契丹家帐,现今国人多有不服,我兵久在此间,日久思归,终究还是要回到国中去了。若是偏师留此,只怕抵挡不得契丹大兵来攻。”

        阿骨打笑道:“这便是了!上京咱们守不住,现今打下来,令辽人胆落,大利我日后进兵,也就是了。若还迁延不去,万一被契丹断了归途,我兵思念国中,其势反为不利。我意不若且许南朝约好,慢慢与他两家讲和,自可从容返回国中。他宋辽之间虽云兄弟,然而大宋近年来连取燕云,新近又得辽东,辽国五京之中,倒被他夺了三京去,我料契丹对于这南朝亦是心恨之,只是无力抵御罢了。我若回兵时,他两家倒敢要窝里争斗起来,那时节方好就中取事。”

        众人见说得有理,尽皆心悦诚服,一起答允了,只兀术忽地冒出一句:“然则此间金帛子女,莫非都要留于契丹不成?”

        阿骨打笑道:“焉有是理,若是我要你留下,你便舍得新得的那两个契丹公主么?”众女真人齐齐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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