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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 燕云 下 第五十四章


高强所知道的粘罕,严格来说是有两个人。第一个是历史上的粘罕,他本是国相撒改长子,在完颜部中属于已经分裂出去的旁支,自撒改时,国相与完颜本族便已经是分领本军配合作战了。当阿骨打起兵之后,撒改第一时间派遣粘罕率军前去相助,并且率先提出劝进之议,从而获得了阿骨打的信任和重用。

        其后粘罕的才能逐渐发挥,军事上他屡出奇谋,以至于阿骨打当众宣言,称诸将宗室之中,惟有粘罕“每议与吾意合”,甚至几度要命粘罕为全军总帅,去攻打辽国。可想而知,这样的计划势必遭到完颜本族的强烈反对,最终代替阿骨打为主帅出征者变成了阿骨打的幼弟斜也,粘罕则只能作为军中一员大将出战。

        然而有才能的人终究不会被埋没,当辽主在上京被打败,逃到西京之后,粘罕与娄室力主千里奔袭,甚至不惜在斜也不肯派援兵的情况下,以少量孤军大胆前进,一举攻破西京云中府,最终擒获辽主天祚本人,结束了对辽战争。也正是凭借着这次冒险的进军,粘罕一系人马霸占了西京地盘,在这片距离女真本土最远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当时人称西朝廷,而称阿骨打死后留下的金国朝廷为东朝廷,可见其独立性之强。

        这样的分裂势力当然是不为完颜本族所容忍的,是以后来挞懒与兀术合谋,将粘罕在朝中的势力铲除,粘罕本人则很快“愤恚病卒”,很难说到底是怎么死的。

        金国皇帝睿宗曾言,宗翰之后惟有宗弼,宗翰是粘罕的汉名,而宗弼则是兀术的汉名。两人虽然并称,然而论功绩和才干。则兀术比粘罕相去甚远,粘罕一生从未败绩,历时九个月的太原之战围点打援,把大宋引以为傲的数十万西军尽数歼灭。可以说宋军的有生力量全是被此人所灭。而反观兀术,则徒知以力取人,和尚原、黄天荡、明州、顺昌、郾城,金国初期地败仗一半都有他的份!一生最大的功绩,大概就是铲除了粘罕和挞懒势力。

        而第二个粘罕,则是高强本人所认识的粘罕。以自己地眼睛,高强确认了粘罕的才干和能力,那一场得到辽东暗中协助的阿鹘产复国之乱,当粘罕率领大军前来之后,仅仅数月时间阿鹘产便授首,乱事平息。当女真诸将咸以为南朝人文弱而财富鼎盛,可以大肆抢掠时,也是粘罕独立异议,以为南朝立国广大。时日亦久,绝非无兵备的弱国,其用兵大者能决断,小者能谨严,实在是女真族中天纵的人物。

        当然,身处于这个时代,高强不会认为任何人是什么多智而近妖的人物。那些丝丝入扣地奇谋妙计更是小说人的想象而已,比起打牌的手法来说。手里有多少好牌更加重要。当真要以双方的将帅名气来定输赢的话,那么在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起,高强就该打定主意去投靠女真人了!

        政和七年二月二十日正午,大宋辽东宣抚使高强身率二百兵,与金国国相孛堇粘罕会于开州城东十里。依照约定。对方亦只率了两百兵而已。

        会面之处,乃是一个微微突起的山丘上。周遭一片平旷,倘若拿出望远镜来看的话,甚至可以一直看到开州城,而现在高强就在这么作。他望后面看了半天,方将望远镜收起来,向坐在身前的粘罕笑道:“适才城上儿郎有信,说道四外不曾见得金兵出没,叫本帅尽管放心与孛堇叙旧。两国相争,只得如此,孛堇万勿见怪。”

        粘罕将目光从高强手中地黄铜筒上收回,面色从容依旧:“高相公一身系辽东安危,原怪不得这般谨慎。”这么一个黄铜圆筒,竟可以看到十里之外?虽然也曾听兀室说起过,南朝海船上有这等宝物,却无从得见,战场上倘若有这样一件宝物,恐不虞偷袭矣。

        正了正姿势,粘罕又道:“简短截说,今日相约相公来此,乃是欲问相公心意,何以我金国与大宋之间,必要诉诸一战?当日虽未言明夹攻,然而若非我金国起兵,尔大宋亦不能夺还燕云与辽阳三道之地,高相公不世功业之中,说起来亦有我金国一些功劳,如今不意刀兵相见,吾好不失望,莫非大宋贪得无厌,定要叫我小国无立足之地么?”

        没搞错吧,到这时候来说道理?早干吗去了!高强冷笑一声,道:“辽东战事之起,乃是贵国兴兵犯界,何以说道我大宋头上?纵然之前有些龃龉,不过是边民争利,此等事我朝与契丹无时无之,然而百年相安无事,贵国大可遣使来约商其事,何以骤然来攻我,更以国主亲自统兵?”

        粘罕微微一笑,端起桌上酒杯啜了一口,叹道:“果然是大宋美酒,不比寻常水酒,自从两国纷争,南北商路断绝,这等美酒已是许久未曾入口了。”

        “孛堇说得什么话来?我那从人苏定一行,见今尚且滞留贵国国中未还,孛堇若真欲我大宋美酒时,亦不当以兵犯我界,还需将我从人遣还才是。”明知粘罕是意有所指,高强索性把话挑明了。

        粘罕面色一冷,道:“高相公,我初时道你是好人,故而以兵助你平了马贼,为你报仇;此后我家起兵击辽,亦多得你兵器为助,虽然你大宋乘机攻辽,得了许多田土,亦与我家无干,狼主面前我还说你好话。岂料今日你宣抚辽东,竟落得两下见仗,真不知今日之高相公,与当日之高相公果然是一人么?”

        “孛堇所言差矣。”高强一翻手,从怀中取出一面金牌来,冷笑道:“当日我干冒大险,将许多兵甲来助你家起兵,说好了待平辽之后依价偿还,且许我十面金牌,商队可持此出入国中不禁。如今言犹在耳,你家尚未尽偿我甲兵之资。却反扣了我家商队不许回南,这面金牌莫非是一堆臭不可闻之物?”说着甩手丢到粘罕的面前。

        粘罕并不去拣,只是眼睛定定地看着那面金牌,忽而叹道:“高相公。你当日到我国中时,不过弱冠,我只道你是一员纨绔而已,不想委实小觑了你。只这面金牌,你家商队自可出入我国中,不消数年。山川河谷道路险阻尽在你家掌握之中,诸部恐亦要被你大宋财宝收买,与我家离心,如此一来,等到你一旦谋定起兵,凭我家区区兵力,哪里有还手之力?好谋略啊,好算计!逼得我家今番只得从东路进兵,而不能从北路。亦是因你家多晓北路,这东路却不曾有许多商队来往之故。”

        “过奖,过奖。”高强皮笑肉不笑:“孛堇,今日之邀,莫非只是说这些闲话么?若如此,不妨各尽一杯,来日战阵见个高下便了。”

        粘罕抬起头来。看了看高强,忽而冷笑道:“相公好大的口气。如今我兵还多过你家,怎知战则必胜?况且你大宋人多文弱,我家兵将却素号精锐,相公到辽东日久,想必还不知道我家女真威名吧!”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么?本帅早知矣。”高强洒然道:“五百年前。我大唐太宗亲征辽东时,尔女真亦曾相助高句丽与我唐兵为敌。闻说其时有兵十五万之众,不知胜负如何?五百年来,我中国兵威不曾耀于北土,恐怕尔等北族皆已久忘了吧。至于我何以知必胜?此易知尔,我大宋这一战输的起,你金国却输不起!”

        粘罕仰天大笑一声,方向高强道:“相公好豪气,倒叫某家显得小气了!今日之会,本是某家向狼主力争,以为我两家未必须得以死相拼,好歹有些退步,不想相公不分青红皂白,一意以武威为恃,实叫某家失望。正是相公那句话,战阵上见高下便了!”

        说着霍然起身,他身后百步处那两百金兵见好似谈崩了,顿时紧张起来,向前踏踏几步,高强这边牛皋和曹正亦将手一举,众牙兵各举刀枪,迈步上前。

        高强稳坐不动,叫了一声“且慢”。这一嗓子倒真管用,不但两边的兵都站住了,就连粘罕也停在当地,冷然道:“高相公,尚有何言?”

        高强站起身来,笑了一声,道:“孛堇,两家之间是非曲折,若真能凭口舌争出个黑白来,那也真是痴人说梦了!只是我大宋国事还国事,本帅自家与孛堇仍旧交好,他日若贵国狼主不能相容孛堇时,亦不妨来奔我家大宋,保你一个富贵便是。”

        粘罕一怔,忽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高强道:“高相公,你忒也无见识,莫非以为我女真人是你南朝汉儿一般,只知争权夺利么?言止于此,后日决战,愿相公莫要失期!”说罢将手一挥,转身上马便去,更不回顾。

        高强一笑,也不言语,径自回去了。在他而言,并不指望这一次会面能象曹操离间韩遂与马超一般,令粘罕和阿骨打之间生出什么嫌隙,从粘罕本人历史上的作为来看,这也不是一个善于搞内部权争的人,否则也不会被两个并无多少功绩地小字辈挞懒和兀术给扳倒了。只是越是这样地人,一旦其势力过强,势必要遭到帝室地嫉恨,今日的一言好比撒下了种子,他日不晓得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哩。

        当日下午,韩世忠亲率三百骑往东巡查时,于龙河东二十里处遭遇金兵逻者两蒲里衍共计二百兵,内中正兵八十余,阿里喜百余。韩世忠恨金兵入骨,此时毫不犹豫,立时将麾下分为三队,包抄敌兵,金兵亦毫不示弱,向韩世忠右翼发动反击,双方一阵对冲对射之后,金兵以兵少而退,韩世忠斩得十余首级,夺得战马七匹,直追到望见金兵营垒处,方还。

        这一场小小地战斗,就此开启了开州决战的序幕。金兵并没有打算吃下这个哑巴亏,立时派出千余骑兵追击,领兵者乃是九百奚营猛安挞懒----九百是个名字,并非真有九百营。

        挞懒追击数里之外,韩世忠业已与另外两队汇合,兵力增至千余,于是翻身杀回。双方战了一个回合,挞懒见宋兵又增,恐怕中了埋伏,便即退却。一面以号角向己方求援。那边韩世忠亦是号炮连发,召集在龙河东探查地形地诸队向自己集结,不消半个时辰,在高强与粘罕不欢而散地当地,双方便各自集结起五六千骑兵来相互对峙。

        “金狗受死!”也不须如何叫阵,韩世忠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掌中大槊上下翻飞,顷刻间便挑了数骑下马来,目标直取敌军级别最高的挞懒,其余众军奋勇相随,一股脑儿冲阵而入。金兵亦不示弱,各队轮次上前厮杀,大张左右翼包围,好似出外围猎一般。

        这一战双方兵力相若,实力亦复相当。个多时辰里来回冲杀了七八个回合,战场上血肉横飞,杀声震天,无主地战马茫然乱窜,跌落马下地战士彼此肉搏,直到黄昏时分兀自难分胜负。

        韩世忠掂了掂手里地铁枪,这是他从地上随手捞起来的。原先的铁槊早已不知扔在哪方了。他大力地喘了两口气,伸手拍了拍座下的照夜狮子马。却摸了一手地湿粘之物,再细看时,座下这匹浑身纯白的宝马不知何时竟已成了一匹红马了,满身都是血迹。

        “众将士,随我再杀一阵!”天色已晚。对手都快看不清楚了。两条铁棒一般的手臂也禁不住的酸软,身上地箭创更是隐隐作痛。然而韩世忠心中斗志如虹,浑身象被烧灼一般的痛,半分退意也无。

        “愿随统制杀贼!”众背嵬军亦是早憋了一肚皮地杀气,适才这点厮杀,哪里能平息他们的战意?何况与金兵战了这些时,早已知道了对方的伎俩,这十几个回合杀下来,对方的箭早就射完了,若是论到马上的长兵交战,金兵对于宋军来说并没有任何优势。

        韩世忠一声长笑,正要挥兵再攻,忽听身后有人叫道:“韩统制且慢,下官有一计在此!”

        韩世忠闻声回顾时,却见是与他一同出来探查地形地参议朱武,开战之时他便命各队将相随的参议给送回去,只有这朱武不肯走,定要随着他与敌军冲锋交战,也不晓得是走了什么运气,此人在乱军中转战到现在,居然身上半点伤也没有!

        “朱参议有何计策?”不同于大宋地其余部队,参议官在常胜军中是深入到都一级建制的,因此军中对于参议官也甚为尊敬,文武之间并不象其余军队那样水火不容,即便韩世忠本人甚是轻视儒生,称之为萌儿,却也不敢慢待了参议。

        “决战就在明日,不当争一时之意气,咱们今日只须得利便可。以下官之见,不妨如此这般……”朱武策马赶到韩世忠近前,小声说了一番话。

        韩世忠面色不豫,犹豫半晌,方点头道:“朱参议所言甚是,某家依计而行便是。”随即唤来几员统领官,由朱武面授机宜。

        他这边一时不进,对面挞懒却等不及了,号角连声吹响,众金兵齐催战马,又大张两翼围了上来。原本按照金兵地惯用战术,应该是以弓箭为先,在十几步的距离上先以弓箭杀伤对方,而后才是近身作战,但金兵用的都是一尺多地长箭,故而无法携带过多箭矢,每人也只带得十余只而已,适才一阵厮杀,箭矢多已用尽了,是以这阵形也不能过分稀疏,不好用驱赶猎物时地疏阵,而是围杀猎物时密阵,每骑之间相距五六步,拉开了十几道行列,一波一波地冲上去。

        本以为宋军又要冲杀过来,孰料中军一声炮响,宋军居然一起掉头便走,惟有韩世忠率了百余亲兵来回驰骤,好似断后一般。

        挞懒冲在前面,见状心中顿时起疑。他属于阿骨打的本部亲族,并未参与攻打开州城地起始阶段战事,然而亦听说过对面敌将依据来远城,与粘罕所部厮杀经月地惨烈;再加上后来攻打开州时,宋军的斗志给他极大地震撼,乃是起兵以来从未有过的恶战,众女真人私下交谈起来时,无人再敢以为南朝人文弱可欺。故而今日与敌军狭路相逢,大战移时,尽管双方胜负未分,他亦不以为对方就会轻易败走。

        难道说是以为天色将晚,要收兵回营了么?挞懒亦知今日之战难分胜败,大家都是骑兵,黑夜中看得不远的话,极难捕捉到对手,纵使能杀败对手,亦难以扩大战果,倘若宋兵果真有意就此收手的话,他也不为己甚。当下便连吹号角,吩咐后队缓缓放慢速度,向左右开始散开去,这骑兵冲锋时要想把速度降下来,必须要先将队形分散,否则大家难以保持一致的速度,势必自相蹂践乱了阵脚。

        哪知他后面放慢速度,前队犹在冲锋,对面韩世忠那百余兵力忽地将手一扬,无数黑乎乎地东西飞了出来,惊得挞懒魂飞魄散,大叫道:“掌心雷,掌心雷!”

        也不怪他这般惊惶,开州城下一战,这种掌心雷给予金兵以极大地震惊,虽然其威力并不算太大,一颗雷贴身爆炸的话,大概能震死一名甲士而已,但声如霹雳,光如电闪,却令人马俱都受惊不小,无论是多么沉着善战地宿将精兵,在数十枚上百枚掌心雷的轰击下,鲜少能够保持方寸不乱的,战马更是极易陷入疯狂,宋军趁此时突袭的话,几乎根本无法抵挡。只是经过研究之后,发觉这掌心雷只能是用手臂投掷,故而距离有限,骑兵更加无法使用,而且看宋军的使用情形,这雷弹的数目也未必有多少,在粘罕等人的力劝之下,阿骨打方才坚定了在此决战的信心。

        为什么现今,这一群宋军的骑兵竟然能掷出掌心雷来,而且一挥手就掷出了五六十步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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