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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我寄愁心与明月,清风明月知我心


屋子里的笑声已经停下,木栅门被轻轻地推开,从中走出来一个气定神闲的中年男人。

        顾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足半刻,又立马垂下了头去,握紧了手中的赤髓。

        “爹。”

        他的声音轻微,轻的有些听不见了,刚说出口,就消散在风中。

        顾承风的脸上仍挂着微笑,全然不似以往见到顾影时那般威严凝重,只是他刚想说什么话,就被一团白色的东西扑了一个踉跄。

        “爹爹。”

        这白色的绒团不是别的,正是灵宿。

        她只是从远处轻微地一掠,就伏到了顾承风的背上,从后面探出了一双眼睛打趣地看着顾影。

        那张脸,还是那般的令人心弦难定。

        “你叫他什么?”顾影听到少女口中的一声爹爹,心中的那阵酸水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抬头看去,看着他们这般父慈女孝的样子,自己反倒是个多余的人了。

        “爹爹呀。”灵宿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顾影,又看了看顾承风,轻咬着嘴唇,“是你答应了要允我顾姓的,那可不就是爹爹了。”

        “是么?你允的?”听到了灵宿的话,顾承风的目光投向了顾影,敛起了笑容,语气中又变回了往日的威严。

        顾影此时竟无力反驳,当初他只觉得那些话太过无理取闹,便对她的提议没做理会,谁知这丫头竟然这般当真起来,这种事情,又岂是他能做的了主的。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看到顾承风的神色,便知是自己又做错了。

        不辩驳,不解释,错了就是错了,受罚便是。

        他又重新垂下了头,攥紧了刀。

        没成想,顾承风只是轻哼了一声,又继续笑了起来,“那今日,只当是家宴吧。”

        他这话是说给顾影听的,意在让他进来,可却是看着灵宿说的,好似他已把所有父亲般的慈爱融情于眼中,全都给了这个唤他一声爹爹的少女。

        嫉妒,的确,他虽不肯承认,但他的的确确是在嫉妒着她,嫉妒她才相识一天,就能得到父亲这般对待,而自己,为了这个人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却连正眼都没有被瞧上过一次。

        这样的对待,怎能不嫉妒?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这么快的时间便已讨得了父亲的欢心,可是他更明白,这样的一个女子,是能够做到的。

        别说顾承风,就连他自己,也岂非同样是如此。

        想来,他平素与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也绝不会比与她一人说过的话多半分。

        而不一样的,他对她的另眼相待,是源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落寞,可是那人,也许只是为了她身上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进了屋子,他才发现,原来这里不自在的人,不止他一个。

        角落里,那一袭红衣半落,也在自斟自酌着,任由屋内两人的欢声笑语。

        可是那风姿,却俨然一副不忍听,不忍听。

        家宴,有顾承风,有无殇,有他,如今再加上了灵宿,一起守着风霜劫,这便算作是家宴了。

        无殇独坐在角落,眼神黯然,依旧不肯揭下那绯红的面纱,好似她的面容从未示于人前,可是世人皆知她的貌美无双。

        平日里的无殇,总是心中洞然,凌厉咄人,而今日的无殇,坐在这一抔霜中的无殇,却是满心踌躇,满眼的识不尽人愁中愁。

        “怎么,小影儿莫不是心生嫉妒了?”无殇在他面前说话,总是从不遮掩,一语道破,一针见血。

        “彼此彼此。”顾影回答得也很干脆,好像只有两个人在互相伤害着时,才能互相痛快着。

        “真不可爱。”她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喝的仍然是酒,只不过,闻着气味,已不再是她最爱的桃花雪了。

        “像你这般挑剔的人,什么时候起,也竟能喝得下这兑了近半数水的烧刀子了?”顾影反问,他从不认为无殇是一个能够忍受得了粗俗卑劣之物的人。

        在他的印象中,无殇一直都过得极为讲究。

        哪怕,十年前她刚出现的时候,那般落魄,却也宁缺毋滥,从未将就过什么。

        “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这样浅薄的道理,你怎么偏偏就忘了?小影儿,在这个地方,你又失言了,该罚,该罚,只道是……道是,当浮一大白。”无殇的眼神有些迷离,又有些轻佻地看着顾影,她喜欢看到他那有些不知所措却仍旧倔强的神情。

        “慈如河海,孝若涓尘。此情不回,誓不饮酒。”

        酒是钓诗钩,又是扫愁帚。

        酒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只会是好东西。

        然而,自有生以来,滴酒不沾,也是他的规矩,他从未逾矩半分。

        顾影转头看向了几案的一角,的确是为他留了一盏茶,一盏已经凉透了的茶,是他迟迟不肯进来,才放凉了的茶。

        他捧起茶杯,一饮而尽,皱眉道,“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今日以茶代酒,聊表寸心。”

        无殇持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悄悄瞥向了那个饮茶的人,而正巧,那个人也同样在看着她。

        疏影落绮窗,烟锁旧明堂。

        问卿何所顾,双抔人对望。

        这边是两个各自落寞的人沽酒饮茶,而另一边,却是两个心性甚投的人谈笑风生。

        顾影的确是不懂,他们所谈论的东西,一点都不好笑,为什么父亲却能因此而笑得那么酣畅淋漓,就像是他不懂,一个人无事可做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与另一个人去闲聊,打发时间,为什么不能自己多给自己找些事情去做,为什么一定要有别的人在身边呢?

        至少,他不相信,父亲动用了影子,找他过来,只是为了让他在一旁听他们的相谈甚欢。

        可是平日里最有主意的无殇,此时也安静得只是坐在一旁,且听风声。

        那兑了太多水的烧刀子明显已是索然无味,可是无殇竟也反常地咽了下去,她似乎是故意这样,故意让自己不痛快,这样惩罚着自己。

        一人饮茶,三人饮酒,时辰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流逝着,无人在意。

        可是他一直都在算着时辰,他以为,父亲深夜找他来,是让他一起布一场局,或是交代什么极难完成的任务,然而,他们就真的只是在饮酒,一杯接一杯的饮酒,让他来,居然真的只是做个家宴的陪客。

        “今日……”顾影打破了屋内的祥和之气,他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出口,如今渝州城里人丁稀落却危机四伏,这里的主人不但全然没有在意,还能如此随性而为,“湘璃夫人的人,已经来了。”

        “我知道。”无殇又斟上了一杯酒,轻轻地嘬了一口。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在顾影连绝命十二煞那样的禁术都用出来之时,她却什么都没有做,仿佛只是在一旁,欣赏了一场好戏。

        顾承风听着他的话,也并未在意,好像一切也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们的人,确实不足为惧,只是……”顾影蹙了蹙眉,又看向了灵宿,“我在酆都林中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武功只怕是深不可测,以我之力万不能及。”

        他想起了那个曾一脚将他踹入结界处的人,那个在林中以笛音诱他入阵的人。

        “哦?何人?”顾承风也端起了手中的酒杯,他在思考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就去抿上一口。

        “那个人,行动时不动气息,说来惭愧,他走到我身后时,我竟全然无法察觉,他能以笛音结阵,探我虚实,而人却可以处天涯之远破咫尺之身,那个人,我觉得他是……”

        听着顾影的描述,无殇也不再嘬饮这浊酒,杯盏停留在嘴边,刚抿了一口的烧刀子还没来得及咽下,她已陷入了沉思。

        顾承风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因为他在林筠儿的坟前已经见过,若不是这个人出现,他可能现在还不会回来呢。

        “纵观此人武功路数,我觉得,他就是爹曾提及过的凌云山庄的二庄主,谢语霖。”

        顾影的话说得十分果决,因为这个答案已经是他斟酌良久才想出来的结果,他排除掉了武林中形形色色的所有人,最终留下了这一个。

        只是,他的话,却引得顾承风与无殇两人不约而同的将口中的酒喷了出来。

        这样的一幕,倒是让顾影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的话,有什么可笑,居然让这两人竟同时笑了出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父亲,更未见过如此失仪的无殇。

        倒是另一个人,灵宿,此时表现得最为安静,安静地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

        “你这怕是茶喝得太多,已经醉了,快早些回去歇着吧。”无殇敛起了方才那不由自主的笑意,抽出一张帕子开始擦拭起被她弄湿的桌子,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应该是不染浮尘的。

        顾承风不说什么话,便是默认了无殇的话,他该走了。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去。

        他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既然说便是错,那以后不言便是了。

        只是,他终于知道,他竟真的只是来瞧他们喝酒的。

        离开了小院,看着屋内仍旧烛影幢幢,继续着那一分不属于他的热闹,再看夜空,蔽月的浮云已经流去,明月重现人间。

        我问明月,明月不语。

        只道是,今世之幸,还能与故人,长守故地,共此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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