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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上花


“你想成佛,佛在何处?”

        “佛在手掌合十处,至此我便扔下长剑。”

        “阿弥陀佛,施主错了。佛并非在手掌合十处,而是在你我尔心中存留。”

        “不!绝不!佛若是在我心中存有,又为何我会持剑杀害那般多的人?”

        玄慈方丈身披着前刻刚换上的紫袈裟,双手合十,闭目凝思,迟迟站在方才那人不断痴喊着的清风寺大门处不肯离去。

        “你说我不能成佛,秃驴怎么不全都去死!都说我佛慈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既扔下长剑,凭什么不能成佛!?”

        “众生皆苦,阿弥陀佛。”玄慈方丈缓缓睁开了湿眼,看着那被人丢弃在地间的长剑说道:“傻孩子,慢走。”

        陈明秋明白,当他想要与鸟儿般展翅扶摇翔天之时,便必须拥有承受的住天的高度。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之间微不足道的一个人,是无法也不能长出一双可以任他如手脚般在苍穹盘旋的羽翅,也无法承受浮云那般的高度。但他就是忍不住地去想,冲上云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拥有无穷无尽即强大无比的力量。

        可是——

        遇到山间的青眼大虫,他需要慌乱地逃;跑到急湍的河流旁,他需要一步又一步在并不清澈的水底光滑的石块上摸索,再踏出扎实的一步;陷到无力地淤泥中,他需要用尽全身的气力拔出一只脚来,却致使另一只脚陷入更深。

        他放弃已陷入淤泥里难以拔出的布鞋,并撩起浸水沉重的裤腿,奋起力量,犹如一条巨龙飞跃万丈悬崖,在匆匆而去的河流中留下他的一道残影,却也很快被凫水而来的睁着一双令人恐惧的青眼的猛虎“撕碎”。

        湿了身的青眼大虫喘着大气,仿佛淋湿透了的身子使它失了最后的耐性,当即怒吼一声便猛扑着前爪往陈明秋奔袭而去,欲将他撕裂地粉身碎骨。

        陈明秋红着眼朝着青眼大虫喊:“连你也要寻死!”他身侧正好有一根掉落的细木枝,便迅速拾起了来,持右手挥向扑来的青眼大虫,一下将它打飞至河流对岸,其虎头着地,当下血流一片,染进河里。

        他颤抖的右手丢掉细木枝,转过身,却见没了布鞋的左脚上方是一块被咬破的下裳,透着殷红。陈明秋面色苍白,只往前走。并在之后布满砂砾石块的山路上流下一滴滴坚毅的鲜血。

        终于,一身白衣的他上了锦南山,却流着红血的陈明秋下了山。

        落日残照,粼粼河光,一条结实的黄泥路,陈明秋慢步而行,在伴着青山绿水,黑鱼吐泡,鸟鸣风呼中一起。

        雅儿发现陈明秋的时候,他昏倒在油菜花田当中,黄灿灿的方田缺了角,让经过油菜花田当中的雅儿很容易地发现了他。那时候,陈明秋躺着的泥地上都是血,连被压垮的油菜花茎上也都沾满了红血。雅儿当时吓了一大跳,根本不敢去看那似乎被什么野兽咬破的烂肉位置,更何况她自小也从未见过这般血腥,令她心生恐惧。

        “云汐,汐儿……”陈明秋在昏迷中不断呢喃着,而另一边雅儿使劲地拉拽着陈明秋的手也不可移动分毫,她慌张的看着陈明秋苍白的面色,又抬头看了看天边的红霞显得无奈,她想:“可他会死的!”

        正好此时春季耕农的人都陆续返家,刘雅儿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似的大喊着向他们求助,可远处过路的人只是轻蔑的看了她一眼便匆匆归家而去,她连忙跑过去抓住一人的衣角,冲着那人大喊道:“快救救他,快救救他,他快死了!”

        那人初始有些许迟疑,但还是被快哭出眼泪的刘雅儿催促动了脚步,当他放下手中的锄头走过去时便已看到躺倒在油菜花田里的人,便赶紧将其背起。

        当陈明秋感知到自己被人背起颠簸地移动时,他微弱的睁开了一点眼睛,暗弱的夜光并不刺眼,却能看到前方有许多的人或站着或捧着饭碗在一旁看着他。然后,晚风拂来一阵阵的菜香,令他一瞬间清醒了很多。

        他斜着头感受着颠簸,抿着干裂的唇道:    “这是何处?”

        “这里是承天村,你再忍一下下,我娘亲医术可好了,一定会把你医好的!    ”雅儿边答边费力地提着背起陈明秋那人的锄头沉甸甸的走着。

        “承……天,村?你是谁?”

        “雅儿,我叫刘雅儿。”

        “雅儿。”

        ……

        雅儿身形瘦小,喜爱穿一身淡黄色的薄衫,她跟生人一说话就会脸红,只有跟陈明秋一起才会开心的笑。

        “你为什么另一只脚不穿鞋,是不是因为这样凉快?但是这样不痛吗?”

        “汐儿是谁?是姐姐吗?汐儿,汐儿,名字跟我雅儿一样好听呢,是大哥哥喜欢的女孩子吗?”

        “哥哥从哪里来,要去哪儿呢?”

        “雅儿喜欢蝴蝶,哥哥喜欢蝴蝶吗?”

        八九岁的少女似乎生来天真可爱,每晚都缠着陈明秋问问题才肯安眠。她笑起来真的很讨人喜欢,浅浅的梨涡,小小的月牙,陈明秋总是跟着笑。可有时,刘雅儿也会难过,他便用自己僵硬笨重的手抱着她,甜甜的哄她欢喜。

        他在雅儿家修养的这些天都过得极其快活,可直到——陈明秋有时出门替雅儿家砍些烧火的柴干回来,却总是有人在他身旁指指点点。后来陈明秋便从其他承天村人的口中打听出,原来,村里的人都认为雅儿娘是一位不祥之人,自从她嫁进承天村,先克死自己的第一个孩儿,又克死了自己的公公婆婆,最后克死了她的丈夫,只有雅儿八字硬,活了下来。雅儿娘虽然整日面目憔悴不堪,但面容姣好,是位十足的美人。

        雅儿娘待陈明秋极好,不仅每日帮他采好治外伤的药草替他细心敷上,还把家里的老母鸡唯一下的几个鸡蛋都煮成了蛋粥给他喝,好补身子。甚至量了陈明秋的脚长,替他编织了双草鞋。陈明秋穿上时,却意外的发现很合脚,也很舒适,他不理解像雅儿娘这般淳朴善良的人怎么会是一位不祥之人呢?

        “你这伤还没大好,这一月先安心住在我家,陪我家丫头到处走走,也好养伤。”她说罢,雅儿娘便继续忙手中的活,编织着一件尚未完成的淡黄色的薄衫。

        有一日,刘雅儿非要拉着陈明秋的手说要去村后的山上去看花,她说:“那里有一种很独特的花叫地上花,落下时一片花瓣也不会散呢,稳当的落在地上,就像本来就长在地上一样,很奇怪也很好看。”走在路上时,雅儿还神秘兮兮的对他讲了关于地上花的一些奇异的事:

        “我娘说,地上花落到地上还不会死,一直能活过春,夏,秋三季,到了寒冬腊月才会枯死呢!而且,娘还说,当地上花落下时许下心愿,心愿就能成真呢!哥哥,要是我们去了能刚刚好遇到地上花落下,你就能许下心愿见到蕊儿姐姐了!而我,也能再见到爹啦!”

        陈明秋记得的,“地上花开地上春,春去冬来不复生,一念落花一念枯,默许心愿便成真。”他口中喃喃念着这一首童谣,在雅儿奇异的目光下,他们便到了承天村后山的地上花田,一片红褐色的地上花在灿阳下娇艳夺目,一朵朵在风中摇曳着,绽放着它们的奇特与魅力,是何等烂漫多姿。

        雅儿冲进花田里欢快地旋转着起舞,她看似十足兴奋,却充满着私心想携带下一朵,两朵,甚至一片的地上花瓣。

        陈明秋闻着地上花独有的花香,看着雅儿想到自身,如若守候在地上花旁,许下最想要的心愿,会不会使死去的人也能改变世间的生离死别回到他的身旁?左腿间的伤口仍然带给他不时的刺痛,却没有他想起曾经的过往而压抑痛苦——如若他已死了,随身的衣物会不会给他人扒走,让自己赤身裸体被烈阳晒干,被虫兽吃尽为止?

        他不敢苛求地上花的奇异,只是站着,看着雅儿欢快地在花丛中跳着,看着一片片花瓣轻盈地落下。

        可是,地上花只有整朵花一齐下坠方可许下心愿,还需当即枯萎——但成不成真谁又能知晓呢?

        传说永远是传说。

        如若他一生都待在此处,世间是否不会如此肮脏?陈明秋是这般所想,他可以摘下一朵红褐色的地上花戴在雅儿的头上,毋须等待不可靠的又不知何时坠落的机遇。陈明秋看着她甜美的笑容,仿佛黑焦的土地都变成了白洁的鹅床,只要能看到,他觉得,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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