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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寒书


说来,这就像是一个魔咒。

        当初许太后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纪姜卸掉宋子鸣滔天的权势,原本是为断掉大齐帝师架空皇权的传统。奈何她痛痛快快地逼着自己的夫君地掌过几年杀伐决断之后,夫君却活生生地被文华殿堆积如山的奏章给累死了。自己膝下这个养子,才满十岁而已。其生母地位卑微,名不正言不顺,藩地上成年的皇子无不蠢蠢欲动。

        女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走到文华殿上去的。

        于是,这个时候向许太后伸出手的人是顾仲濂。

        那可真是一双握着柔情刀的手。向上的手心是他对这个深宫女人真切的怜惜,向下的手背后藏着他的政治抱负和野心。嘉定元年,顾仲濂出任内阁辅。但他明显比他的前任宋子鸣要圆融得多,从不对小皇帝耳提面命,也不私入文华殿暖阁。与内阁其他辅臣一团和气,与宋子鸣的独霸专权形成鲜明对比,当朝史官恨不得写一万个“贤”字给他。

        事实上,朝廷的局面和宋子鸣在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仍然惧怕辅,比自己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尽管他年幼,但他还是地查觉到,那个跪在他面前辅大人,由于母亲的默许,已经隐约摆出了为父的姿态。

        “临川,年节未至,这个时候你还不该进来。”

        “临川再不进宫,母后是不是就要与顾大人携手同坐了?”

        许太后的背一下子顶得如同火棍。“住口!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纪姜将手搭在皇帝的肩上,闭口不言,一双美目冷冷地看向顾仲濂。

        宋家满门被灭后,许太后与自己的女儿很难再好好说话。在婚姻这件事上,她到也爽快承认自己对纪姜有很大的亏欠,两年来想尽方法来弥补。但纪姜都不肯领情。

        先帝驾崩前,许太后做主,替她择了西平侯府的世子邓瞬宜为驸马,她却从不肯让邓瞬宜踏入临川公主府半步。就连大婚那夜,邓瞬宜冒着风雪在公主府门前站了整整一夜,她也没有露面,直到天白的时候,邓瞬宜才端住一盏纪姜命人从府中送出来的合卺酒。

        “公主把酒倒了,至于驸马喝与不喝,公主都不强求。”

        纪姜一直是这样的姿态,邓瞬宜到是真对她好。听说她进宫,就跟着进宫陪她坐半日,然后骑马一路送她的车撵回公主府,再吃个闭门羹乐呵呵地回去。很多人替他不值得,他还是那副温和老好的模样,总是回答说“她可是公主呀。她以前过得不好,我可不能像宋简那样辜负她。”

        纪姜听说他的说辞后,又好气又好笑。

        说到辜负。在城外官道临别的时候,宋简的额头磕到雪地里的那一刻,她才痛彻心扉地明白“辜负”这个词的意义。

        “母后,我为大齐之业谋害亲夫,若放在民间,是要菜市口吃一剐的罪。三年来,临川戴罪而活,却见朝廷如此局面,辅臣此等姿态,临川问母后一句,宋家何必灭尽,我夫何必流亡?”

        许太后一掌拍在茶案上,小皇帝肩膀一颤,转身就往李娥身后躲去。

        许太后厉声道:“李娥,把皇帝带出去!”

        李娥不敢耽搁,忙牵起皇帝的手往外走。

        在通廊上撞见已经冷得浑身麻木的黄洞庭,他像根木头一般僵硬地跪下来行礼,一面悄悄抬头,动唇问一句“怎么了?”

        李娥根本不敢停留,冲着他摇了摇头,低声催促皇帝赶紧走。

        暖阁中许太后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茶案的漆面儿都被她的指甲抓出两道白痕。

        “你的夫君,是平西后世子!”

        “不,宋简一日不寄休书,临川一日为宋家妇!”

        她还是那样气焰滔天,许太后胸口上下起伏,她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我……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你可知道,当初你在你父皇面前跪三天三夜,替他捡回一条命,他根本不会谢你,如今,他要来要你的命了!”

        说完,她眼中泛酸,喉咙里也涌出一口滚烫的辛辣之气,引得她扶着茶案,嗽弯了腰。顾仲濂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替她顺着胸口的气。许太后抬手推开他,本来,她是说不出来后面的话的,临川的态度,却好像给了她一个残忍的契机。

        “黄洞庭,进来。”

        黄洞庭还跪在外头愣,听到许太后这句话,险些一头跌下去。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扶正帽子,腿脚冻僵硬,走也走不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去。

        “把……把那封奏章……给她看。”

        “奏章……哦,是是……”

        黄洞庭将奏章呈到纪姜眼前,又小心地替她翻开,她一眼就认出了宋简的笔迹。宋简的字师从书法名家董思白,颇有颜骨赵姿。宋简曾用心教过她写自己的字体,后来,她几乎能模仿得不辨真假,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得以亲手伪造他谋反的证据。

        如今,宋简像是知道这本奏章一定会送她眼前一般,金钩铁拐,力透纸背,尽情挥洒着他独有的书情。

        顾仲濂替过黄洞庭的手,亲手为纪姜托住奏章。继而平宁地开口道:“白水河战事吃紧,一旦晋王的军队越过白水河,帝京就不保了。现在,南京城外饥民遍地。万岁,已退无可退。晋王上奏,若万岁褫夺临川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晋王军就退回青州,并将再度上书,向朝廷请罪。”

        他的话声落下,纪姜也将好看完了最后一个字。其上所言,大致如下:

        太白经星,女主为用,阳过势衰,临川长公主,携狭天子,以令纲,牝鸡司晨,渐势女祸,臣叩以请,陛下褫封号,除尊位,贬庶人,逐帝京……”

        “请公主殿下,大局为重。”

        纪姜抬起头,“母后,你已经应允了吗?”

        “我……”许太后无言以对。

        “母后不用说了,对,临川公主深明大义,出亲夫,救朝廷于危亡。”说完她大步向许太后走近,声音陡然提高“临川公主深明大义,必将舍身取义,救万民于水火!”

        她偏头,眼中含笑,“母后,你与顾大人,是想说这些吧。”

        没等许太后应话,她又道:“不用劝了,母后,临川肯。”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临川!”

        许太后颤抖地唤了她一声,“你若不肯,母后不会逼你!”

        临川站住脚步,回头笑了笑,“母后,临川……早就想去找他了。”

        顾仲濂道:“公主……嗯,公主深明大义。既然公主应允,那我等即刻票拟,请万岁御批。还有一件事,臣要提醒公主:青州与您以‘立春’为期,请公主亲携褫号圣旨北上青州,若立春日过,公主不能亲呈圣旨,则此约废,还望公主尽快启程。”

        顾仲濂心平气和地说完这段话,许太后已不忍垂泪,她对纪姜这个女儿,又是疼惜,又是愤恨,恨她当年念情不肯杀宋简,才落得如此下场,怜的则是,珠玉一般的大齐长公主,她的亲生女儿,就这样被朝廷弃掉了。

        许太后悄悄望向纪姜。

        她正低头凝着眼前的奏章,眉心微微蹙在一起,眼眶泛红,却没有眼泪。

        “好,你们拟旨。我……明日便启程。”

        说完,她俯向太后行了一礼叩拜,金丝牡丹绣的凤尾裙铺承于地,她像盛极而放的花。叩毕,她直起身。

        “母后,我早该知道,当年的一切都有报应,为了父皇的权力,你可以毁了我的一生,为了弟弟的权力,你也可以彻底把我撕了。不过母后,你别流泪,纪姜没有怪过你,我既然是你的女儿,大齐,就是我的天,我不敢后悔当初将宋家送上断头台,但我后悔,做了你的女儿。”

        说着,她引长脖颈,仰起头,“如今好了,我不是大齐的公主,也不再是你的女儿,我终于,敢去找他了。再有,邓瞬宜也个很好的男人,我既不曾与她合卺,也请太后替我转告他:不必枯等。”

        嘉定二年,腊月初八。

        纪姜北出帝京。朝廷的旨意传达天下,临川公主纪姜,携狭幼帝,干预朝政,废其公主尊位,贬为庶人,放逐出宫。

        顾仲濂坐在城门边的酒楼里,撩开遮雪的帘子,望向雪中那抹清瘦的身影。

        身旁的顾夫人喝了口滚烫的茶,“我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来送她。”

        顾仲濂没有回头,“我是在想,她当年,送宋简离京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顾夫人侧头往外面看了一眼。

        “您也知道的吧,当年宋简走之间,问了临川公主一句话:‘三年恩情今日断否?’”

        “嗯,她答,‘不断,然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为宋简之妻。’”

        顾夫人点点头,“对,不过,这后面,宋简还问了一句话。”

        “什么?”

        “若有一日,你为庶人呢?”

        顾仲濂一怔,而后笑了笑,“你这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这些话。”

        顾夫人道,“不管我从什么地听来的,这一双年轻人啊,可真是执着。”

        “不光这一双人执着吧,你看,西平侯家的小侯爷来了。”

        顾夫人忙眯起眼睛,扶着雪帘看下去。果见城内奔来一匹骏马,马上的人身着蓝底袍扇衫,臂上搭着灰鼠毛的大斗篷。他在纪姜面前压住马头,翻身下来。

        “公主怎么不跟瞬宜说一声,就要走呢?”

        雪中人影迷离,纪姜半天才看出来面前的人是邓瞬宜。

        “我已不是公主,再有,我也不曾和小侯爷成亲。何必要告诉小侯爷。”

        邓瞬宜将手中的斗篷罩到纪姜的身上,“这么大雪,你一个人要去什么地方,跟我回府吧,你既然已经不是公主,那瞬宜就有资格照顾你了。”

        纪姜往后退了一步,“你应该明白,我心比天高,就算沦为庶人,也绝不肯屈膝弯腰,在你的身边苟活。”

        邓瞬宜被她这句话吓住了,“我……我不是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好人,是纪姜无福。”

        “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青州,你若真愿意帮我,就把你的马送给我。”

        “好好,还有些马上的这些银两,瞬宜都给你,瞬宜明白,劝不住公主,但公主若过得不好,就给瞬宜写信,瞬宜一定想办法,接公主回帝京。哦,对了……”

        说着,他一阵忙乱地在怀里掏找。终于找出一枚芙蓉玉质的扳指。

        “这是太后让我带来交给公主的。”

        “太后?”

        “太后让公主一定要带在手上,千万不要拿下来。”

        酒楼上,顾夫人眯着眼睛看了好久,疑惑道:“诶,邓瞬宜那小子,把什么东西给她了?”

        顾仲濂淡道:“芙蓉玉扳指。”

        顾夫人吓了一跳,“芙蓉玉扳指?老爷,您怎么能把这个东西交给她。那是我们悔儿的命啊。”

        顾仲濂放下雪帘,脸上投下一抹淡淡地阴影。

        “大齐为安定舍了公主,那我们悔儿的命,就是纪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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