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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相错


这到真是一件足以令宋简欣喜的事。

        关于子息,对于宋家而言,难以启齿,又隐隐有光。安巢倾覆之后,他与宋意然都像天地间的一抔浮絮,撒入尘世,又一点一点被拢聚成团。但血脉好像都断了。

        公主府三年,除了纪姜,他再也没碰过另外一个女人。

        青州两年,6以芳也没有为他生育过子嗣,虽然身边还有陈锦莲这些美妾在畔,偶尔也有那么一两过怀过孕,后来也都莫名其妙的没了。宋简不想去深想这种事情,毕竟有仇要复,有恩要报,很多东西不能清算。

        至于宋意然。

        杜和茹曾经说过,她这一辈子,可能是不会有子息了。

        “怎么说的?”

        他着实高兴,将茶搁在案上,烫水溅出来也毫不在意,抬手示意6以芳近到面前。

        6以芳从袖中掏出绢子,蹲下身子一面替他擦拭袖面,一面道:“妾陪着他瞧的大夫,说是喜脉,意然还不放心,又把杜老爷请来了,把过脉后,连杜老爷都说奇得很。”

        说着,她握着他的手背,抬起头来,“可是,也怕不好留得住,她那身子,太弱了,前几天,又在咱们这里生了气。爷啊……妾本来不好说什么的。可是,爷就这么一个骨肉至亲……”

        她朝外头看了一眼。

        “辛奴,停吧。”

        外面的声响停下来,纪姜齿缝中吸了一口冷气。

        她松开紧簇的眉,慢慢回握通红的手掌。

        这一幕,宋简看入眼中。

        “你是要让我做什么。”

        他曲臂靠向茶案上,收回目光,低头看着6以芳。

        “我都听你的意思。”

        6以芳垂下手来,灯将屋中的物影往她肩上铺,她穿着水红色的褙子,上面的银线挑花绣针脚细密,如同她这个人一般,一处不错。

        “我只是怕这一家子的人不好受,那样,妾对爷就是有罪的。”

        她没有把话说明白,但宋简还是听懂了。他以前没有家,公主府是纪姜的公主府,现在呢?他觉得他还是配谈“家”这个字。偌大的宋府,热汤热茶,恭敬温顺的奴仆,日子一天一天,有条不紊地在过。哪怕他手上过着千军万马,千金万银的事,也不妨他热榻罗钦,一梦天明。

        所以,哪怕他是个破碎之后被重新拼凑起来的人。但他也必须要有平常男人表面的那一层皮,那一层不受搓揉,从容于世俗人间的那一层皮。

        “宋简懂夫人的意思。”

        说着,他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叫升仙楼办一桌席去陈锦莲那儿。走,今晚陪她们乐,输赢彩头作我的。”

        二人从西桐堂走出来,月色还淡着,门推开的那一刹那,纪姜眼中如同破开了一个光洞。

        她还没有起身,随着辛奴一道弯了弯腰,算是行过礼。

        宋简立在门前,往她那双手上看去,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在看,抿着唇轻轻地将手握成了拳头。

        “临川。”

        “在。”

        她有些冷,答应的声音稍有颤抖。

        宋简低头,“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她摇了摇头。

        “没有,有过当责,奴婢服夫人管束。”

        说完,她弯腰伏地,慢慢叩了一。

        宋简喉咙里莫名地一哽。继而竟然抑不住地咳了一声。

        “好,明白就好。”

        他抬手摁了摁自己的喉咙,“先起来。今日是陈氏的生辰,我心情好,饶过你。”

        纪姜站起身,抬头凝着他,一双手悄悄往后藏。

        “是,奴婢谢爷,谢陈姨娘。”

        转而又向6以芳,“也谢夫人。”

        6以芳极不喜欢看她的那双眼睛,那双星河匿其中的眸子,无所畏惧。明明是这样卑微的一个身份,口口声声服她管束,可就算板子往她手上打了,自己真的压得过她吗?

        6以芳太习惯宫中尊卑分明的制度,她原本以为,放之天下皆准的规则,也可以套住这个庶人。然而,此时,她竟隐隐觉得,在宋简的府,在属于她的内院天地,她自己头一次有些怯。

        她不想再看那双眼睛,但她也不想看宋简。

        她尽力昂起头,先宋简一步,从纪姜的身边走了过去。

        ***

        一旦开春,冬季就如同滑过荷叶的水珠。

        青州的春季很短,却与南方有很大的不一样,从大雪中苏醒过来的新绿,从料峭寒风里抽出来的花芽,认认真真地奔赴娑婆热闹的人间。

        正月快要过去了。大齐的朝廷爆出了一件令人惊诧的事。

        西平侯邓靖平被判斩之刑,罪名却和弹劾梁有善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与此同时,积了一个冬天的雪终于融化,江南的灾荒缓解,顾仲濂亲下杭州府,其间南京开城门,撤关卡,城内设粥棚,接济灾民。

        宋简在青州收到线报的时候,正在意园与杨庆怀,宋意然看戏。

        宋意然有身孕后,杨庆怀很不得直接不回自家府邸了。前两日,她的正房夫人哭着去晋王妃面前闹了一回。晋王妃无法,女人们虽然只看见自己男人跟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可她们也不可能为了那一亩三分地把男人的天都翻了。

        晋王妃劝了她两回,她也就消停了下来。

        杨庆还照样我行我素,这会儿正和于管事的盘算着百草堂阿胶的事。看到宋简沉默地看着手中的线报。开口道:“怎么了?帝京杀人了?”

        宋简将手中的线报递给他。

        “迟早的事。”

        杨庆怀看过那则线报,侧头对宋意然道:“诶,你不是说煮了什么……桔梗……去看看。我与你兄长有几句话说。”

        宋意然才听得起了兴致,撇过身甩了一句。“不去。有什么我听不得的?”

        宋简看了她一眼。

        “意然。”

        宋意然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打住他的话,“好,我走。不碍你们说正事。”

        说完,起身绕到戏台后面去了。

        杨庆怀一直看到她安安稳稳地走下台阶,消失在拱门后面,这才转过身对宋简道:“我听说,你拿住邓瞬宜了?”

        宋简拍了拍覆在腿上的毯子,平声道:“楼鼎显还在回青州的路上。”

        杨庆怀亲手给他添了半盏茶,“你怎么拿住他的,我听说,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拼了命要保他,他爹虽然没了,他到也是个没骨头的人,可是,也不至于肯跟你的人走吧。”

        宋简看了一眼手中的茶,刚添的滚水,将茶絮冲开了,如今正一层一层地往底下沉淀。滚水带来的殊途,顷刻之后,同归于底。

        “楼鼎显传信告诉我,是因为临川公主,你想得通吗?”

        杨庆怀正饮茶,差点没呛着。

        “什么,因为你府上那个庶人公主?”

        他转过念头来,直身又道:“哦,对,他是临川公主的第二任驸马,不过……我听说,公主连与他同席都不肯。”

        宋简并不想与他说这种他不曾亲见的事。

        杨庆怀也觉得自己多嘴,抓了一把花生吹皮,“接下来呢,你这么做。捏住这个小侯爷,要送给顾仲濂,还是送给梁有善啊。”

        “要见见他,再看他手上,捏的是老侯爷留给他的什么东西。”

        杨庆怀将吹好皮的花生用绢帕包好,放在一旁。宋简伸手挑开绢子,刚拣了一粒,却被杨庆还夺了回来,仔细吹了吹又放回绢帕中。

        “给意然的。”

        宋简不由得笑了,拍掉手上的皮灰。

        “好生待她。”

        杨庆怀笑而不答,又抓了一把在手上,碾开面上的皮儿,那淡红色的花生衣子随风而走,顺着戏台的边沿,一下子散出好远。

        宋意然回到席上的时候,宋简已经走了。杨庆怀轻轻将她搂过来,宋意然却撇开了他的手。

        “我兄长呢。”

        “走了。”

        “你怎么就让他走了,我还有话跟他说呢。”

        杨庆起身,将抱着花生米的绢帕送到她手中。“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还不是那些老话,不是我说你,就你兄长那样的人物,一个庶人公主,碍得了他什么事。你啊……好好吃,好好睡,等着我们的大胖小子出生……”

        说着,他弯腰伸手去抚了抚宋意然的肚子。

        “我们叫他舅舅,带我们帝京射鹿子去。”

        宋意然拍掉他的手,“你也是,半分没长进。”

        杨庆怀直起身,一手搭在宋意然肩上,“我要什么长进啊,陪着你,跟着你兄长,就是最大的长进。对了,你可要制几身宽松的衣裳,叫人东市给你办去。”

        这边东市上,迎绣正与纪姜在绸缎庄上看货。

        来青州一个多月,这倒是纪姜第一次出宋府。迎绣人好,知道她在府中过得难,一面翻着面前的衣料子一面道:“采买的东西不多,一会儿,我们匀出些时间,去城楼下吃阳春面去。”

        见她没接话,又道:“诶,你的手好些了吗?我知道,有个药堂的膏子好。要不一并买些回去备着?”

        说完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

        忙又改口道:“瞧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纪姜笑着摇头,“我到很少看见,你受什么过。”

        迎绣道:“其实,夫人待我们也好的,我们都知道,她是宫里出来的女官,伺候过皇后公主的人,规矩大,不过,她很少动那些伤皮肉的法子,她说过的,女儿家,最要紧的就是这身皮肉,皮上伤了,心上就伤了。你啊……”

        她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才续道:“日后别往我们爷身上动心思了,你该知道的,我们做奴婢的,哪配得上爷那样的人。你要是本分些,夫人也会仁慈待你的。”

        纪姜想着她的那句话。

        “皮上伤了,心上就伤了。”

        继而又想起宋简,对于他们彼此来说,这可真是一句彻骨痛的话。

        正想着,身后突然有人用剑柄拍了拍她的肩膀。

        “糊涂公主。”

        纪姜一怔,忙回过头去,却见顾有悔抱着一匹大红色的织锦绣站在她身后。

        “给你的,我付过银子了。”

        说完一把抛到她手中,纪姜笑得呛了一声,“这是做喜服的料子。”

        顾有悔将剑抱入怀中,毫不在意道:“谁说平常穿不得,每回见你,你都这一身又青又白的。”

        迎绣在府上见过顾有悔,想起宋府门前的那一幕,拉着纪姜就要走。

        顾有悔拦在前面,“小爷就和她说几句话,你怕什么。你先回去,过会儿,小爷亲自把她送回府上。”

        迎绣梗着脖子道:“这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可……”

        话还没说话,却看见顾有悔的拇指已经顶开了剑柄。“走不走?”

        迎绣忙往纪姜身后躲,“临川……”

        临川拍了拍她的肩,“先走,没事的。”

        迎绣胆子小,到着实被他给吓住了,抱起挑好的衣料子,一步一退地挪了出去。

        纪姜将那匹织锦缎扔回他怀中。

        “你怕是觉得,衙门前那顿打没把我打死,心里不甘吧,”

        那料子扑到顾有悔脸上,散乱开来,他手忙脚乱地去理,一面道:“你胡说什么,我师兄还没把话给你说明白吗?”

        手上越来越乱,他有些急,纪姜转身就要往外走,顾有悔忙追上去道:“你别走啊,我是不知道师父和我爹的意思啦,不过,我既入了琅山的山门,师父的话我就一定要听。”

        纪姜顿住脚步,“你找我做什么。”

        “找你吃暖锅。”

        纪姜几乎要翻白眼,“你是想让我再挨一顿打啊。”

        “他敢打你!”

        话没说完,织锦缎却缠在了他的胳膊上。“诶……你别走,快过来,帮我理开。我真有话要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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