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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城门


天早就黑尽,  在城门口凑合的人都醒了瞌睡齐齐往这边的吵闹处看过来。

        晋王此时有九分的醉,  下撵的时候被女人松松垮垮的裙带一扯绊,  一下子脸着地摔下撵来。余龄弱慌了神,  忙不迭地去扶他。

        晋王吃酒疯病犯得更厉害。胡乱挣扎着爬起来,  也不顾余龄弱搀扶,  跌跌撞撞地往城门口撞过去。夏夜燥热,他在撵上和女人玩闹,身上原本就轻薄的衣服被扯拽地不成样子,扑在城门上砰砰地打门。

        城门上巡逻的锦衣卫举着火把聚集过来往下查看,周围的人们开始指点议论。余龄弱几乎要被气哭了。双手颤抖地立在原地没动。

        锦衣卫看见了车马上招展的王旗,面面相觑后没有一个能开口的。

        晋王七岁离京,这些锦衣卫压根就不认识他,  只听说他是一个痴傻儿,  可如今痴傻儿也长大了,  成了这么一副荒唐模样,  惯着王爷的名号,  叫人笑也不是,骂也不是。他们正踟蹰不知如何,  见殿廷尉赵鹏在下面,忙冲赵鹏道:“赵大人,  今日是真开不得城门了,您看……”

        赵鹏无法,  只得对余龄弱道:“娘娘,  您还是去劝劝王爷。”

        余龄弱有苦难述,  正憋屈,回头看了一眼衣衫凌乱的,满脸泪痕的女人,又看向借着酒疯砸门全然不顾皇族体面的晋王,松垮下肩膀来,一合眼,泪水就流了来。她声音很疲倦。

        “赵大人,你们叫我怎么处,说句大不敬的话,怎么多女眷在,今日合该行个通融。您也看到了,王爷吃醉了酒,这么谁得话听得进去,他是晋王,大人是要见我与王爷在城门口扭缠丢丑,还是要我做主,捆了自家王爷下来?”

        赵鹏听她这么说,忙跪了下来:“赵鹏不敢。赵鹏知道娘娘不易。”

        余龄弱抬手抹去脸旁的泪水。虽然是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但有人理解她总算是个慰藉,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对城门上的人道:“不知今日值守的是哪位将军?”

        “是本王。”

        她话音还未落,城门上就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余龄弱避开火把的光芒看过去。见城门上的锦衣卫让出一块空档来,与此同时,一个身穿青底墨绣蛟纹袍衫的男人走了出来,手上还捏着大半个啃过的苹果。

        此人是河西九郡三王之一的福王。也是先帝爷的幼弟,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母亲姜氏出声低微,福王幼年全仰仗异母兄弟信王的照顾才在宫里面活了下来。他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人,长大以后,更是兄长说什么就做什么。但这人性子烈,看不惯就说,说不清楚就动手,也没什么所谓的大局观念,做事情全凭一股子怎么都耗不尽的精力。

        他是和信王一道入帝京,今日信王在府上宴请帝京几个要害大臣,他在宴上说了糊涂话,被信王呵斥下了桌子,心里正不痛快,出府透口气儿,却被人莫名地引向了城墙边,正好听见城门口的动静,本意是上来看个热闹的,谁想看见这么傻儿。

        他本就看不惯青州靠着陆佳和宋简二人做大,今见晋王这副做派,更是鄙夷。于是他一手接过一只火把,将光晃到到晋王脸上。

        “哟呵,这是哪里来的莽民?这样撒野,赵大人还不赶紧绑了。”

        说着,他曲肘撑在城墙上,似笑非笑地看向赵鹏。

        赵鹏人还跪着,知得冲他抱拳道:“福王爷,这是晋王殿下。”

        福王刻意“哦”了一声:“晋王,赵大人,你这不逗本王嘛,这醉汉也敢冒充我的侄儿?”

        说完,他照着晋王的头,用力把手中的半只苹果砸了下去。

        “喂,抬头我看看,哪个贱民如此大胆。”

        福王本是习武之人,城墙又高,这一砸虽然没砸中晋王的头,却狠狠的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晋王的吃痛,大号了一声,口中混混沌沌地不知道再骂什么,同时耸起肩膀就要去撞城门。

        城门口有一个水凼子,晋王本来就醉得站不稳,这一撞,整个往后一倒,噼啪一声,摔进了泥水里。他坐起来挣扎了好几下都没有站起来。

        福王大笑出了声,“诶,凉快不。”

        这算狼狈到了极点,赵鹏抬头,见余龄弱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自己也有些看不过去。忙对身旁的锦衣卫道:“愣住做什么,快去把王爷扶起来。”

        谁知晋王有是扯拽,又是踢腿地,丝毫不顾一分的体面。口中还浑说道:“你敢把本王关在外面!等本王……进去,本王要砍你的脑袋。”

        周遭的人看着这场闹剧,有些忍不得的人已经别过去在笑了。

        余龄弱胸口上下起伏,脖子不自觉地向上仰起,扯出几道青色的筋脉。丢人的不是纪呈这个男人,是整个晋王府,但此时出了无力之外,她也恨不起来自己的男人。可她一个女人,全然不能应对那个令自己夫君丢脸的福王。

        她只是想哭,但她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哭。于是她低头往后走了几步,走到车撵旁,伸手扶住车栏,正要上去,却被一个人拦住。

        余龄弱抬起来,宋简立在她面前。“娘娘,躲避无用。”

        余龄弱喉咙一松,一口浊气便脱了出来,她齿缝里渗出来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无法了……无法了,我恨不得即刻就死。”

        一行青黑色鸟从天际落下来,有那么几只落在城墙上。

        宋简越过余龄弱,“赵大人。”

        赵鹏起身走到余龄弱身后,他是负责接应王府一行人的,这会儿闹成这个样子,他心里也是有愧的。

        宋简平声道:“取弓来。”

        赵鹏一怔,心里头却在发虚,“先生是要……”

        “大人不需多问,取来便好。”

        余龄弱忙道:“先生,若要为晋王府出头,也不能行此事啊。”

        宋简笑笑,并没有回应余龄弱。

        赵鹏迟疑地取来了弓箭递到宋简面前,宋简抬手抚了抚箭羽:“赵大人箭法如何?”

        赵鹏被他问得头皮都在发麻,还是硬着头皮道:“锦衣卫中,无出吾右之人。”

        宋简“嗯”一声,抬手指向城楼上停落的那只鸟,“射那只鸟。”

        赵鹏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转而又疑惑不解:“先生这是何意啊。”

        “射就是。”

        赵鹏将信将疑地举起弓箭,城楼上的锦衣卫一下子慌了,“赵大人!”

        话声还未落,赵鹏一横心已经手中弓松了,羽箭一下子照着那只鸟射了过去。那鸟恰是停在福王手边的。此时已经被赵鹏一箭贯穿,而后直定在福王身候的城墙上。福王下了一大跳,身子猛地弹开,撞翻了城墙上一票锦衣卫。

        “混账东西,赵鹏,你不要命了!来人,把他给本王拿下。”

        赵鹏还没有应话。却听身旁宋简道:“福王爷,此鸟在王爷面前聒噪,以其粪污王爷贵体,不该杀吗?”

        福王之前并没有注意到立在余龄弱身后的这个男子。

        此时陡然听他出声如此问,竟不知以何言应对。原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会儿竟反过来了。令他尴尬的是,他抬起手来一看,自己袖口处还真的染着一团灰白色的鸟粪。福王气儿不打一处来。

        谁知他还不知道如何应答,又听见下面的弓箭响亮地响了一声。

        被刚才那一箭惊怕了,他忙下意识地要躲,却又压根没看见箭从什么地方来,慌地猛地往地上趴去,头去砰地一声撞在了城墙上,顿时起了一个斗大的血包子。

        锦衣卫忙扶他站起来,他一把甩开众人,气急败坏地夺过一只火把,向城门下照去,却见宋简手中握着那只弓。

        “你敢行刺本王!来人啊!把这个人给我绑起来!”

        锦衣卫是只听皇命调遣的,福王虽这样说了,不论是赵鹏身边的人,还是城楼上的人都没有动。

        福王摸着头上的血包气得要发疯,糊涂劲儿一上来,夺路就下了城楼。

        两拳打翻了城门后的锦衣卫,对自己身后的随侍道:“给我把城门打开,你们不动手,本王亲自杀了他。”

        锦衣卫不敢跟福王动粗,被打了也只能在一旁劝。

        可是福王哪里肯听,指示随侍打开了城门,举着火把从里面冲了出来,径直走到宋简面前。

        他入了城,身上的刀剑是被解了的,这会儿并没有其他的兵刃,于是反手抽出了赵鹏腰间的刀,就要向宋简看去。

        赵鹏忙上前挡住抵住他的手。

        “混账东西,你给本王让开,他敢行刺本王,死有余辜。”

        宋简笑着抬起手上的弓,“王爷,所有人都看见了,我手上,只有弓,没有箭,不过空放一回,好赶走那些鸟而已。”

        “什么?空放?”

        这时城楼上的锦衣卫也都跟了出来。

        宋简弯腰从福王的刀下走过,走到晋王身边,弯腰撑着晋王从水凼里站起来,解下自己的外袍覆在晋王身上。晋王这会儿酒倒是醒了一半,疯劲儿也下去了,不再挣扎,宋简回头对余龄弱道:“娘娘,进城。”

        余龄弱看了一眼洞开的城门,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不光在福王那里挽回了晋王府的颜面,还令福王开了城门,解了他们城门之困。

        余龄弱忙命队伍起行。

        赵鹏松手也跟了上去,留下福王目瞪口呆地立在城门口。

        城门守将道:“王爷,您怕是明日要随我们一道进宫,做个见证了。”

        福王至今没明白过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设计的,自己本来是要羞辱这个被挡在城外的晋王的。怎么自己突然脑袋上多了个血包儿不说,还成了私开城门的罪人,到放了晋王府那一行人轻轻松松的入了城。

        他糊里糊涂地僵在那里。

        而晋王府的人已经走到城门后面去了。

        走出好长一段路,转道向晋王在帝京的王府,宋简才松开晋王,让小厮上去扶,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水。行得久了膝上疼痛,他忍不得,便站住了。

        余龄弱从后面走了上来,“先生今日所行之事,于龄弱而言,实属大恩。”

        宋简侧头看向她。“此行凶险,这不过一障而已。”

        余龄弱惶恐道:“听先生这样讲,龄弱更不知所措了。”

        宋简淡道:“娘娘先去吧。宋简与青州共荣辱,自不会坐视不理。王爷今日受了惊吓,还需娘娘照料。”

        “那……先生呢。”

        “宋简……略站一站便来。”

        余龄弱没有多问,往前行去了。

        寒疼从宋简的膝上传来,虽是在夏夜,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快三年了。他还记得如今脚下的这条路,从刑部的大牢出来,纪姜陪着她走的就是这一条路。那时她穿着一身素孝,慢慢地行在他的身边,陪着满身刑具的他,在众人异样的目光和指点中,行过朱雀大街,直到正阳门。

        其间,他们之间一句话都没有。

        他恨她入骨,而她却要直面这个恨意,人生行至分叉路口,两个人必须要走不同路,可这最后一段令人心碎的同行路,她仍然不不肯放弃。

        深刻纠缠。

        宋简低手,摁住一双膝盖。前面是晋王府,后面的路通向是刑部的大牢。宋简撑直身子,慢慢地回过身去。短短的半年多的时光,她挨过他的打,她也陪伴过他,她算计过他,也维护过他。

        她终究还是这个世上最懂他的人,也是这个世上唯一赢过他的人。

        可是,帝京这一场局他已经下了第一颗子,也是迟来的一颗入局之子,她身在牢中看不见,就已经输了一手。可是宋简说不清楚,自己的心里究竟是愉悦,还是遗憾。

        ***

        那夜帝京城门上的事并未在朝廷的层面上闹大。

        皇帝只是下旨申斥了福王的莽撞,命他在府中思过,又行赏赐安抚晋王府。许太后的寿辰在即,宫中以事繁杂为由,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没有单独召见过入京的七位藩王。信王在京中走动积极。信王府每日门庭若市,夜夜笙歌不断,来往的全是兵部户部的要人,不过内阁的几位阁臣到都没有应他的约。

        晋王府则推称晋王受了惊吓,身上染病不便见客。帝京中的朝臣本来也不敢和这个曾经的反王有过多的接触,见他避见,自然也就没有人去淌晋王府的浑水。府中整日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其余几位藩王因为封地狭小,都在观望晋王府和信王府,见二者所行大相径庭,形势不明,不好随意站队,因此也都猫在府中,来客则见,无客也不邀。

        纪姜在刑部,这些事情都是看不见的。

        她不知道宋简一行人已经到了帝京,也不知道帝京城门上发生的事。顾有悔为了不让多思,对七王之事一个字都不肯提。

        这到算是纪姜二十三年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这日,她正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绣一张锦,顾有悔提着食盒从门外走进来。他的影子挡了一半的光,纪姜手一错,针尖便扎进了手指,她皱了皱眉,却将手指握入拳中。

        “你来了。”

        “你藏什么,我看见了。手伤了是不是。”

        纪姜笑了笑:“你下回来,先出点声啊。”

        顾有悔笑道:“江湖中人,出声就死了。诶,这些东西是我母亲命府上下人做的。你已一会儿尝尝。”

        说着他放下食盒,凑到她面前:“你绣什么呢。”

        纪姜从穿针线,续道:“绣给母后贺寿的。”

        顾有悔低头看向那一副锦,其上绣的是牡丹与仙鹤,他这样的人是看不出绣品好坏的,只觉得那牡丹色泽艳丽,仙鹤模样传神,想夸几句吧,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嗯……好看好看。”

        纪姜抬头来:“你能看懂?”

        “那当然,这么漂亮,一定是好功夫。”

        纪姜笑着垂下头,伸手抚着一处不留神绣乱的针脚,她其实并不擅长女红,从前在公主府中的时候,宋简从来都看不上她的功夫。他是一个对美感要求极高的人,最初他不肯说,后来也会替她斟酌色彩与构图。

        她有的时候被他较真较烦了,便不肯绣了。因此大多原本起心绣给宋简的东西,都只绣了个开头,就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印象中,他还真没有一样贴身的东西,是出自纪姜之手的。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你不用每日都过来我这里,好不容易回了帝京,多陪陪你母亲吧。”

        顾有悔盘膝在她面前坐下来,“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母亲与我说不上两三句话,就要低头抹眼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究竟是想我留下还是想我赶紧走。对了,你……你还费神给许太后绣备贺礼啊……我听说,当时宋简逼你去青州的时候,太后是什么态度啊。”

        纪姜停下手中的针线,仰起头来。

        “嗯……母后什么都没有说,不过,她是大齐的太后,我是她的女儿,其实不用她所,我也知道她的态度。”

        顾有悔拍了拍腿上的灰尘“你们宫里的女人,怎么都这么悲惨。可是她这样对你,你就一点都不恨她吗?”

        纪姜道:“若你父母为了某种苦衷舍掉你,你会恨他们吗?”

        顾有悔听她这样说,倒是真的低头认真想了一回儿。而后郑重道:“不会,毕竟生恩之大。以死为报也不为过。”

        纪姜明眸笑开,低头续针线。

        “诶,你笑什么。”

        “笑你是个好人。”

        顾有悔没有去纠缠她这个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对了,我爹让我告诉你,刑部议了你的罪,判的是凌迟,使的是偷梁换柱的法子,一切流程都在刑部走,刑期是明日,过了明日,你就可以出去了。不过我爹说你如今最好还是不要进宫。

        “我明白。”

        “还有就是,诏狱的那个掌刑千户,叫什么李……李旭林的回来,昨日来刑部过问过你的事情,虽然明日的事都由刑部在办,但我爹好像还是有些担心后面会出乱子,所以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实在……”

        “实在不行,你可千万别管我!”

        “那不行,这事你说了不算。”

        “顾有悔!我认真说的,如果出事,一定不能管我。不然我就算活下来,也不会再见你了。”

        “你说啥我也不依你,我才不管朝廷上那些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做我的事,师门要我护你,我就只管护你!”

        “你……”

        纪姜喉咙发梗,顾有悔见她似乎有恼,声音软下来:“你别这样,我也就是这么一说,陈大人亲爱安排的事,还能有漏洞不成,大不了我答应,我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这样总可以了吧。”

        纪姜叹出一口气,转话道:“对了,宋简进京了吗?”

        顾有悔道“进了,哎……你别问他了。我看他,迟早要死在帝京这个乱局里。”

        “什么意思?”

        顾有悔挠了挠头,“这话也是我爹说的,我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况且,我也不想跟你说清楚,你要是想明白什么,又要豁出性命去帮他可怎么好。”

        顾有悔其实也看得明白,纪姜心中的人所执念的人是宋简,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不肯在纪姜面前表明心迹的缘由,少年人也有少年人的自尊心和倔强。

        “别绣了,吃东西吧。你在这个地方做这种细活伤眼睛得很,等明日出去了,去我爹府上再弄。”

        纪姜也真是有些乏了,将针线入框子。二人一边吃一边说话。

        不多时,就过了申时。纪姜乏得很,蜷在一旁睡了过去,顾有悔心里头有担忧,便抱着剑靠在门上戒备。

        一更天,狱卒刚换了一轮岗,几个人正在牢中四处添灯,刑部尚书陈鸿渐带着刑部给事中过来了。陈鸿渐一脸的焦急。

        顾有悔忙直起身子,“出事了吗?”

        那给事中道:“麻烦大了,我们那边正准备提那女犯走,梁掌印过来了,要验明正身。那死囚是有案可查的。这一较真就得出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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