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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母女


天降磅礴的大雨。

        黄洞庭与李娥同撑一把伞侯在正云门前。宫门新涂过一层红漆,  小太监们撑着雨布在如的刀林般的大雨中立着。天暗地厉害。李娥伸长脖颈,  身子已经挪了一大半在伞外。黄洞庭将伞悄悄地往她那边撑去。

        “我说你候着吧,  既说是今日入宫,  定是会过来的。”

        李娥没有回头,她手上带着绞银的镯子,这会儿正磕撞在门前的青石兽头雕上。一声一声,伶仃悠扬地回荡在雨中。

        “说是入宫,可你瞧瞧,  若不是你与唐幸在这里杵着,  殿下那还不成擅创宫门的疯妇人了。太后娘娘那边也连一声话都不能传,咱们迎的是公主,  可如今这光景……”

        黄洞庭一向说不过她,又知她是为纪姜不平,不好出言劝她,只能尽力地把她的身子护入伞下。两人立了很久,天空中闷闷地响了一声雷。

        “怎么还不来。”

        “哪里能那么快,  公主身子……哎……”

        李娥回过头来,  “哎什么,你人前人后的藏话慎重,不心乏的?”

        黄洞庭别过头去道:“我藏什么话,是怕说了,你又要难受的。”

        李娥目光软下来:“也是,  公主才丧子,  身子和心神都伤得厉害。说起来,  若是放在从前,这是宋家满门陪葬都抵不了罪……”

        黄洞庭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说了,都过去多少年了,如今还是宋家的大人在当权,太后娘娘都不能多说什么,你何必把自己的嘴往刀子下送呢……”

        李娥冷冷笑了一声:“你不体谅公主,混是拼命的涨别人的威风,你叫我什么时候看得上你。”

        黄洞庭服软道:“你别恼你别恼,横竖这不啃声就是。还陪着你恭恭敬敬候着。”,

        话音刚落,靠在墙下的唐幸开口道:“来了。”

        李娥忙转身看去。街道尽头渐渐行来一两马车,黄洞庭忙撑伞迎上去。顾有悔从车上跳下,接过黄洞庭手上的伞,人却退到一旁,候李娥来搀纪姜下车。

        “殿下可算回来了,咱们李姑姑等得要失魂了。”

        李娥却是悲喜交加,“快别说在殿下面前浑说,惹殿下不快,还不赶紧再撑把伞过来,殿下身子弱,受不得这些雨。”

        她终于算是回来了,比起一年前离宫并没有热闹多少,李娥眼尾添了些皱纹,但黄洞庭还是老样子。大齐的皇宫历经百年的瑰丽色彩,撑着她过去二十多年的骄傲,也撑着她的脊梁,不在市井之中弯折。

        纪姜扶着李娥的手,走向正云门,行过门洞时,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头顶青灰色的石纹与新涂的红漆门辉映,再往前看时间,柔情万种的宫廷楼阁掩映在苍茫的雨帘之中,一行宫人撑着伞从她面前行过。行在前面的两三个却在垂泪。

        李娥道:“殿下看什么呢。”

        他这一问,黄洞庭却忙向她使眼色,李娥看了一眼那行在雨中女人们,自知失言,忙道:“殿下,太后娘娘在慈寿宫候着您的。”

        纪姜没有挪步,轻道:“她们哭什么?”

        “没什么……许是出宫没有着落吧……”

        一旁的顾有悔却道:“你们不告诉殿下,殿下迟早也会知道,听说梁有善从今年恩放出宫的宫人中,挑度了三四个女人,到宋府去伺候,她们是听说了宋府侍妾陈氏惨死的事,这才下破了魂。”

        黄洞庭见拦不住,还是让纪姜听去,忙解释道:“这也是东厂太监们和内阁这几年堆叠起来的腌臜规矩,总拿宫里这些可怜女人去孝敬官老爷们,如今内阁新组,宋大人又似个起头的,梁有善才动这些心思,她们也是无法,殿下……”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后面,连自个也莫名其妙得开始心虚起来,却不知道是在替宋简开解,还是替这些女人们开解。

        纪姜望着其中一个撑伞的女人,容颜静秀,额心有一颗美人痣,眉目间竟与自己有几分淡淡的相似,行在前面的那几个女人之中,独她没有流泪,一手撑着伞,一手静静捏着梅花暗绣的衣襟。这一相错,竟令她有些恍惚。她不曾亲眼目见的陆以芳出宫的场景,却似乎能从这个女人身上窥见一二。

        轰隆隆的一声雷响,女人们都在宫墙边停下脚步,抬头看去。

        后面的内监催促道:“磨蹭什么呢,好容易出了宫,后半辈子要富贵有富贵,要痛苦有痛苦,你们哭个啥。”

        女人们没有说话,雷声隐下来,队伍在太监们的催促下从新起行,纪姜侧身让到一旁,留出道给这些内心千疮百孔,却依旧年轻的女人们。那行在前面的女子从纪姜身边行过时,却停住了脚步。而后屈膝躬身,向她行了一礼。

        然而,也只是行了一礼,便又行进队伍之中,渐消弥于雨中。

        “李娥,他叫什么名字。”

        “窦悬儿。原是……”

        李娥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城门阴影里的唐辛。他今日不当值,是以只穿了一件暗紫色的袍衫。

        李娥犹豫了一下,仍是续道“唐少监的菜户娘子。今年十八岁了,照理还没到外放出宫的年纪,又是与内监对过食的,今年也不知怎么的……”

        唐幸撑去身子来的,遥遥地向雨中望了一眼。

        太监是不能意淫贵人们的,哪怕心里头有再深的执念,也规规矩矩地按压下去,以至于如今,他真正想看的人在眼前,他也不敢看,只能让目光追着那个相似的背影去了。

        不过,无论是唐幸还是纪姜,在此时此刻都不曾想到,这个与纪姜长相相似的窦悬儿,会在日后,给纪姜和宋简,带来多么巨大的伤痛。

        “殿下,走吧,慈寿宫娘娘还等着您呢。”

        许太后立在慈寿宫的殿门前等她。

        离家一载,她终于从市井之中走回到金碧辉煌的宫殿来。

        身着素绸,头戴银簪,一副民间妇人的打扮,带着宋简留给她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痕,行过悬于天下的雨帘,慢慢走到许太后面前。

        李娥将伞垂下,她屈膝就要行跪。当她膝盖触碰到石阶上时候,许太后的背脊也跟着凌厉地起了一阵寒疼。她垂头含泪看纪姜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手掌交叠,无辜地按在地上,额头叩枕于手背,每一个动作,都深蕴着宫廷千百年沉淀的教养和优雅。

        等她行毕大礼,许太后这才让周围的人去扶她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许太后的声音有些颤抖,“姜儿,以后让母亲好好照顾你。”

        纪姜摇了摇头,反而伸手去搀扶许太后,“母后保重身子。”

        她还和从前一样,虽然衣着朴素,但身段,姿态,隐忍克制的语气,仍然彰显公主的身份与风范,可这却着实令许太后心疼。她不是不明白,丧子之痛有多伤人,她宁可女儿在自己身边痛哭一场,然而,纪姜只是垂头搀着她往里行,连哀伤都藏敛到了眼底。

        “身子调理好了吗?”

        “谢母后关心,大底都好了。”

        许太后拭去眼泪:“好好,那个……王太医呢,宣他进宫来,再好好为公主调理身子。”

        黄洞庭回道:“王太医之前被宋大人带到陆庄去了,如今恐怕还没回帝京,不过太医院已经命周太医候着了。”

        “母后,我已喝了半月多苦药,想歇歇。”

        说着,她扶着许太后在榻上坐下,侧身就要去替她端茶,许太后哪里肯让她动,“让宫人们做,你坐下,母后陪你说会儿子话。”

        她依言坐下来,抬手将耳旁的碎发向后挽去。

        “母后,我知道,我回宫有损皇家颜面的,但请您原谅我,姜儿,是无处可去了。”

        “姜儿不要说这样的话,是母后和顾大人对不起你。”

        说着,她眼底浸出了泪:“听顾家的孩子说,是你不计前嫌,设法救了顾仲濂的性命,你不光是大齐的恩人,也是母后的恩人。”

        有人端了烛火进来的,光从她的脸上晃过,一年多的挣扎和折磨,她的容颜上依旧不见棱角,却像是观音殿上刻意修模过的偶像轮廓。

        “我……不想做您的恩人。”

        她仰起头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们为了大齐的天下,别爱人,弃亲子,都不是要世人谢我们的恩。我离开宋简的时候,他跟说,他懂我了,只是懂得有些晚。母亲啊,我的孩子死后,姜儿……也懂您了。”

        “你不怪母亲当年狠心让你……”

        “不怪,你和宋简一样,对我,你们都没有错。母亲,姜儿也没有错,如今我所承受的这一切,我并不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只是……”

        她又叹了一声,眼眶却红了。“只是人生苦短啊,母后和我……都没能畅快的爱过一场,我这一生没嫉妒过任何人,但我嫉妒过陆以芳。”

        她垂下头来,红着眼看向许太后“母后,你羡慕过青娘吗?”

        对于这两个大齐最珍贵的女人而言,她们深尝爱别离,与求不得之苦,此时此刻,到底只有他们才能彼此慰藉。

        许太后抬手抚着松束于肩后的头发。将她的头揽入自己怀中。良久才道:“姜儿,你是母后的女儿,你嫉妒的人,都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从今以后,母后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折辱姜儿,绝不会再让你承受你不该承受的事,跟母后一起,留在宫中吧。”

        怀中的人摇了摇头,“母后,我是个庶人,早已不能以公主的身份,留在宫中了,今日进宫,实是挂念母后,还望母后容我顾及体面,无脸立足于宫中。”

        “你在说什么,不管你是不是公主,你都是皇太后的女儿,母后要看看,大齐的皇宫,谁敢不敬母后的女儿。”

        “母后,若您当心疼女儿,就让我回到从前的公主府中去吧,我不需要奴婢伺候,也不想要朝廷俸禄,您给我一块地方,我想一个人静静地活几年。”

        许太后低头看着她:“你就这样放过害死你孩子的人了?就算宋简不肯处置宋意然,那陆以芳呢,她身为公主的女师,身为宫中奴婢,不仅没有护好公主,反让你在宋府受尽折磨,姜儿,你要怎么处置她,母后都依你的意思。”

        纪姜仍旧摇头,她轻轻搂住许太后肩膀。

        “母后啊……我和宋家,已无半点瓜葛,他生活的好与不好,他身边的人是谁,我都……不想再知道了,我只愿安安静静地,活在宋简,看不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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