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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独活


嘉定四年的五月,  一入夏,江南的水患就闹起来。来势汹涌,前任两江巡抚活活累死在了任上,内阁与吏部在补任人选上抓破了头。这个职缺是至关重要的,  虽然是外官,却关系着帝京百十来号官员财路和性命。

        宋府大门前,  一连几日都候着前来请见的官员。

        宋简原本就理着银矿税制的改定之事,这会儿离初放新制已经过了一年,户部在盘算,  千头万绪亟待抓捏症结,  吏部又将这事发闹出来,宋简便更不得一点闲时。

        然而此时宫中却在议另一件大事。

        皇帝已经满十四岁,到了大婚立后的年纪。

        自从梁有善掌文华殿之后,  皇帝就跟着了魔一样,除了梁有善,  任凭谁都不肯见,这半年来,甚至添了昏聩之症,  有的时候只认得个梁有善,  见着其他的人,  都糊里糊涂的。

        帝京里隐隐地都在传,皇家命数将近,  到了这一代,  先是晋王,  而后是皇帝,都是智昏寿短的命。

        李娥仍跟在皇帝身边伺候,她家原本是获了罪的文官,她本来也是要被发送到皇陵去守灵,纪姜看重了她的才名和心性,才将她放到了自己的弟弟身边伺候,因此,她与黄洞庭,是打皇帝小的时候就伺候在身旁的,自然对皇帝心实意全。私底下同纪姜说起皇帝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眼泪。

        “万岁爷清醒的时候仍会唤公主。偏梁有善不让万岁知道您就在帝京,昨日……洞庭实在忍不得,趁着万岁爷更衣的时候,说了一嘴公主的事,哪里晓得,万岁还不及听清,洞庭就被梁有善命人拖去慎行司打了二十板子,这会儿连职也当不了……”

        纪姜行在出宫的路上,听李娥在身旁说起这事,驻足回头看了一眼碧树丛中的文华殿。

        “万岁还记着小时候的事啊……”

        “可不是,哪里能忘了呢,从前若不是公主用尽心力地护着万岁,早不知被废太子他们坑害才什么样了。太后娘娘,虽说也是上心,可总是逼着万岁读学,消磨了身子不说,哪里问过万岁心上的冷暖,如今这母子关系……”

        她说着说着,觉得黄洞庭不在跟前,自己又将就着性子胡言了,悻悻然收了声。

        “殿下恕罪。”

        纪姜笑了笑,“无妨,我知道,你是实在的人。”

        说完,她顿了顿,转而道“或许册立皇后是个机会,大婚之仪,万岁总要露面,寻到机会,说不定我能近前见一面万岁。”

        李娥一路将她送到正云门前。一面走一面应她:“如今二十四局已经在和太后娘娘参度这个事。我听太后娘娘与殿下说话的意思是,让殿下掌眼荐一个人进来。”

        此时已经行到宫门口了,七娘正在马车旁侯她。自从宋简入帝京以后,七娘就被宋简送了过来,纪姜想她身世可怜,留在宋府又难免被宋府的女人们为难,便把她留在身边。

        七娘见她出来,忙迎上道:“殿下热着了吗?”

        纪姜道:“还好,今儿日头大,到不见得闷。你不是要去刑部吗。”

        “殿下,顾小爷来了。在公主府侯了您好些时候了。”

        “他怎么了……”

        七娘看了一眼李娥,欲言又止,“殿下还是自己回去看看吧。”

        纪姜见她神色无惶恐之处,到有一两分淡淡的羞恼,便不再多问。回头对李娥道:“母后还是想从祖宗们的道理,不从高门择后,而从民间相看,这到也不一时能拟定的事,你去回母后,容我再想想。”

        说完,转身扶着七娘的手上了撵,“走,回吧。”

        纪姜住在原来的公主府,没有封号的庶人公主,也再不能沿用从前的府名,于是二十四局要替她换匾额。黄洞庭揪着内侍省挑了好些字与她看,她都不满意,后来索性不挑了,悬了一空荡荡的匾上去,从朱雀大街行过的人,每每看到这个空匾,难免要指点一二,然而,她市井中的人并不知道其中的主人是谁,他们只当是的哪位皇亲得了美人,见不得人圈在这里头了。

        也是,分明很少见其中的人出来,就算偶尔走动,也是纱遮雾绕的看不真切。

        这一年中,宋简没有再来寻过纪姜,但朱雀大街是他入宫上朝都要行经的地方,他的车撵路过这里很多次,有的时候出宫晚了,宋简甚至会弃撵,一个人慢慢地绕过那座熟悉的府墙,再一路散回去。他腿上的疾痛厉害,回府后,时常发寒疼。陆以芳不敢过问,到是府上那新来的女人窦悬儿,偶尔还能再宋简面前说上一嘴的话。

        其实别人会揶揄这块无名的匾额。在宋简眼中,这却有几分功过任人评说的豪气。

        唐朝的女主死后留下无字碑,而他的女人活着,没有武氏那般的狠绝,也不曾捏握权势,独活于世,坦荡在他们原来居所门前,悬着无字的匾。无论别人怎么泼上脏污的东西,她的过去和如今,却都是干净的。

        所谓为臣之道,是让自己往后退一步。退到她看不见的地方,给予她最大的尊重,然后再去凝视她。

        要说这一年,宋简还有什么敢意不平地方,或者说,他有什么羡慕的人,那就是顾家的那个少年了。

        此时顾有悔正坐在公主府的院门前,剑抗在肩上,剑尾上吊着个青布包袱。

        他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掐着口中的一根香草根。

        纪姜与七娘一道从门外进来,他才站起身。

        “公主。”

        “你不是去琅山了吗?怎么回来了。”

        顾有悔将背后的包袱抱到胸前,“你这处地方大,留一方草席给我睡吧,我想了很久,梁有善杀你之心是明的,你在什么地方我都不放心,还是把你放我眼前算了。”

        说着,他笑开道:“怎么样,糊涂公主,我绝不在你这儿白吃白住,给换身行头,我给你府上做门房去。”

        说着,顾有悔将自己的背猛地一挺直,胸口的包袱却被顶散了,里面的细软撒出来,他也不在意。

        “瞧瞧,丢不丢你府上的脸?”

        他故意逗纪姜开心,哪想还真让她笑弯了眼。

        园中日好影静,纪姜的容颜一如当年在青州初见,绽放出一种庞大的美。

        “诶,一年了,可算是看到你笑了。”

        七娘道:“也是公主容你,没规矩的只知道胡闹放肆。看看,这些东西撒在公主面前算什么呢。”

        说着,便蹲身去捡,一面道:“不过殿下,要说真的,您也该应他,紫荆关的时候,您差点被梁阉狗取了性命,那会儿也辛亏是有顾小爷,咱们这会儿是在帝京,就在那阉狗的眼皮子底下,难免他不再下手。”

        顾有悔瞧她一样一样在地上捡得仔细。

        “你话多得很,你今日不是要去的牢中瞧王沛吗?公主好不容易给你求来的恩典,时辰到了你,你还不去。”

        七娘将顾有悔的包袱收敛好。

        “这便要去的,可也得办好殿下的事不是,偌大个府门,虽就这一两间房用着,我通共也才一双手,大多时候还得累殿下亲自动手,顾小爷您住进来也好,日后院里的柴火,井口里的水,就都归你来安排了。”

        说完,将包袱往顾有悔手中一砸。转身对纪姜道:“殿下,那七娘去了。”

        纪姜笑着点头:“去吧,别耽搁太久。路上留心些。”

        七娘刚要走,顾有悔却丢了一包碎银过去。

        “你做什么,使唤我买东西。”

        顾有悔摇头:“你回来时瞧瞧吧,若那摊子还摆着,就替我买一包梨膏糖回来。”

        说着,她又指了指纪姜,“你别吼啊,是殿下爱吃。”

        七娘又看向纪姜,却见她不曾否认,只是摆手让她快走,这才不再与顾有悔口舌相斗,推门出去了。

        顾有悔望着一开一合的大门。

        “她到也深情,王沛算是把命捡回来了,可是,怕也出不了牢门了。她还这样一月一回地去看他。”

        说着,他抱剑叹了口气,“诶,我这个愣头兄弟,一生也算值得。只是可惜,他心里头想的那个女人啊……哎,是个蛇蝎。”

        纪姜在一丛凤仙花前坐下。“你也去看过王沛?”

        顾有悔放下剑,顺势捡起纪姜身旁的劈柴刀,一面挽袖一面道:“带了一壶酒给他,他经不起灌,四五杯下肚,口中人的名字啊……就没在换过。”

        “噼啪”

        他将一块柴块劈开:“人人都骂他为个女人献城,我到觉得他了不起,人就该快意恩仇,为了自己的女人坐牢,甚至干脆在菜市口挨一刀,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认英雄气短又怎的。人生苦短,不该好好爱一次吗?”

        他的话仍旧充满江湖豪气,却和纪姜在慈寿宫和许太后说的那一袭话极其相似。

        她笑了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便别过头去,伸手去摘背后最后的几朵凤仙花。

        “你避什么,这话我一早就想说给你,还有宋简那个混蛋听了。”

        “你……”

        “我知道你要说我胸无沟壑,可是纪姜,你就是不会为自己活。不过不要紧。”

        他将劈柴刀抗在肩上,一手拍在胸脯上。

        “我顾有悔陪你,活一回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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