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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骨肉


纪姜遥遥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公主府,火光包裹着的府邸渐行渐远,  她心中荡起一丝莫名的不详。继而猛地一阵心绞痛,  她忙伸手摁住胸口,  一面放下车帘。

        七娘见她难受,  忙收起心中感慨,道:“殿下怎么了。”

        纪姜摇了摇头:“不知道,突然胸口疼了一阵。”

        说着,她撑直身子,  匀平呼吸道的“这会儿压下去了。”

        七娘搂紧了孩子:“殿下,奴知道您为宋大人的事心急,  但您也要顾好自个,总会有转机的。”

        人言宽慰,  虽然几乎都是一样的话语。但她仍然感怀这些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七娘,顾有悔,邓舜宜,  黄洞庭和李娥,  还有那个从不肯抬头看她的唐幸。诚然她与宋简皆有牺牲,  但人世也并不算全然亏欠他们。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是非功过一一掠过心头。

        七娘心疼她的不易,顾有悔也肯为宋简不平。但尽管如此,他们也不能全然了解纪姜与宋简内心。也是,就连她都还在挣扎,  就连她都还弄不明白,  这突如其来心绞痛究竟是为了什么。

        车马行到宫门前。

        深夜,  除了冒雨立在门前锦衣卫守卫之外,  整座大齐宫廷尽皆沉默。

        黄洞庭提着一盏黄绸灯等在宫门前。见纪姜的马车行来,忙上前来扶纪姜下车,一面道:“顾小叶让奴才在宫门前听您的消息。宋大人……”

        纪姜摇了摇头,从七娘手中抱过孩子来:“这是宋意然的孩子。你赶紧带他回母后宫中。”

        黄洞庭将孩子抱过来:“宋家的孩子,怎么会在殿下这里……殿下……”

        纪姜道:“先别问这么多了。替我告诉母后,这个孩子和纪姜的孩子一样,求母后看在我份上,一定护他周全。”

        说着,回身就要走。

        黄洞庭抱着孩子跟上几步道:“殿下不跟奴才进宫吗?娘娘知道宋大人出了事,十分担忧殿下的安危。”

        “我得回去。”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忙道:“万岁爷……”

        黄洞庭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沉默如深泉一般的大齐皇宫。

        “这会儿是要人命的时候。那边收了人的身子进来,万岁爷这会儿一个人守在文华殿中,咱们不敢搬挪正殿,连小殓也不敢备。”

        纪姜抿了抿唇,“万岁爷说什么了……”

        黄洞庭道:“听李娥说,万岁爷怒斥宋大人,杀了您两回。”

        “杀了我两回……”

        “您不知道,窦氏入了宫以后。哄着万岁爷把好些从前殿下的旧物都赏了她,您从前穿过的衣裙,带过的首饰,甚至您亲自调香的方子都给了她,她赏什么就用什么,不论身段,眉眼,是当真有几分相像,后来,甚至连行路时候的仪态都有了您的模样。有的时候,连李娥都会晃神。万岁爷恍惚的时候,总牵着窦氏唤您,也不知道是谁教了她……”

        他的话音刚落,宫门前的垂柳阴里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谁教的她的,临川公主猜不出来吗?”

        那声音久违了。是极准音的官话腔调。纪姜在雨中回过身去。

        柳影下先显出一把油伞,握伞的女人手骨纤细,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粉黛不施,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

        “殿下,您都是受奴婢教诲长大的。”

        她一面说一面走向纪姜,直到手中伞覆上纪姜的头顶。

        大雨轰隆隆地砸伞上。

        “你曾经明明教过我,有气节的宫女是看不上那些……”

        “纪姜,我教给你的东西,我自己都不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那样的听话,一样一样学得那样的好。其实,当初在青州第一次见你,我也很心疼你,你的确是大齐当之无愧的殿下,也是我用尽心血雕琢的女人,若不是……”

        她说着说着,莫名地笑出了声。

        “纪姜,我后来也有仔细地想过,我恨得不是你,是宋简。他那个人啊,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甚至也对得起你,唯独对不起的,就是我们这些在他内院里熬油一般的女人。”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与梁有善……”

        “呵,殿下,我是早就告诉过你,有气节的宫女是看不上阉人的,若不是宋简逼得我无家可归,毁尽我的余身,谁会委身给一个太监!”

        她的话声癫狂,在纪姜的记忆里,陆以芳从来不曾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陪伴过她的幼年时光,是她少年时代全部的精神倚靠。就连母后都会在恼怒后失态,失语,只有陆以芳不会。那个时候女君子,甚至在替她受过刑责之后,也会扫平容色替她端茶。

        “你死得早些,或许我就不会这样对宋简。”

        她身子往后一仰,同纪姜之间拉开些距离来。一样的是熟悉容貌的,可当年熟悉之感却已经荡然无存。

        “如今这样可真好,我真是喜欢看你如今这副模样。你们这些所谓的良善之人,不过是踩着我们这些人的人生在苟延残喘,你以为,你真的很高贵吗?你眼睛干净得太久了纪姜!”

        她陡然提高声音,混着一声闷雷劈入她的耳中。

        “你没有看过宋意然是如何在军营里挣扎的吧,你也没有看过,我为了你这位公主的过错,挨过多少的痛责,你也没有看见,陈锦莲是怎么惨死在宋简面前,更看不见,宋府那些女人!她们是怎么一夜一夜地熬着,熬红了眼睛,熬枯头发!”

        大雨滂沱。

        除此之外,一切都像从前那绵长的夏日午后,她举着书,替她挡着骄阳,挑出女则,女戒中的大公案来,轻声与纪姜行辩。纪姜很少的辨得过她,面前的她广博浩瀚,总是和那些无暇的阳光,融为一体。

        此时,她也几乎融入这场阴暗的雨里。阴阳一体。人至善也是恶极。

        她有一句话是对的。有人活,就一定有人死,有人登高,就一定有人坠落。但这仍然是诡辩。

        “你说的每一样,我都问心有愧。但我这样的人,活着便有亏欠,死了偿不干净。我无畏世上有人恨我,也无畏因果轮回给我报应,我不是你,你教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信,我走的每一步路,我都无悔。”

        陆以芳听到了她最忍受不了的两个字——无悔。

        这世上有几个人敢说这样的话,一生活得鲜血淋淋,被折磨得体无完肤,颠沛流离,失去子嗣父母亲人,几乎被揉成了水上浮絮,却还能在人前,坦道:“无悔”二字。

        她是女圣人。她都撕裂了自己,凭什么纪姜还是完整如新瓷。

        “无悔是吗?”

        她逼近了她的脸庞。“我不信,你这一生没有后悔的事情。纪姜,跟不跟我赌,我赌你,今夜姜悔恨至心碎万片……”

        说着,她抬起手来,指向黄洞庭怀中的那个孩子:“纪姜,这个孩子,不是窦氏的弟弟吧。”

        七娘忙道:“黄公公,您快带孩子走!”

        陆以芳摇了摇手:“走吧,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我还能拦得下你们吗,走,黄洞庭,尽管带他走,走得越远,你们殿下的心碎得越彻底。”

        “你什么意思?”

        陆以芳将额前的湿发挽向耳后。

        树枝的阴影鬼魅一样地在她脸上舞动。

        “宋意然去了你的府上,是不是求了你,让你救她的孩子。”

        纪姜的心脏又是猛的一阵绞痛。七娘忙上前撑住她的身子,“殿下……”

        纪姜忍痛抬起头。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以芳仍将伞移近她,由着自己身子全部曝露在雨水中。

        “没什么意思,你很聪明,也很善良,你救了宋家的孩子,但是纪姜,你要记着,你的孩子,是你亲手杀掉的。”

        “什么……什么……”

        疼痛几乎钻入脑中。她忍不住屈膝蹲了下去。以手撑地才勉强得以不倒。

        陆以芳撑着伞蹲下身来:“纪姜,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宋简把你们那个死在陆庄大火中的孩子安葬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着,她掰起她的下巴:“我告诉你,因为那个孩子从来就没有死,宋简连他的尸首都寻不到,能拿什么下葬。”

        “你带走了他……”

        “你带走了他吗!他在什么地方!”

        她抓捏住陆以芳的袖口,陆以芳被她扯得一个趔趄,两个人一道扑跌下去。伞滚到一旁,失去唯一的遮蔽,两个人曝露于雨中,一瞬之间就被淋了个湿透。

        陆以芳全然不在乎。

        她盘膝,用了一个极荒唐的姿势在纪姜面前坐直了身子。

        “你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纪姜,我告诉你,他一直都在你身边。”

        说着,她低头,似乎有些悲悯地望向匍匐在地上的女人。

        “你现在一定很心疼吧。梁有善说,你是个柔韧至极的人,放眼整个大齐,恐怕连宋简都不见得毁得了你,能毁掉你的也许只有你自己。你不是说,你从来不曾后悔吗?”

        她弯下腰,伸手将那柔软的身子撑起来。

        “你的孩子,就是窦氏的弟弟,我们不薄了,纪姜,我们让他在你和宋简身边,陪伴你们享了那么久的天伦之乐。现在,因该已经成了一滩血肉糊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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