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绝望的日出
模糊地意识在一点一点地凝聚，李玉铮不知自己是否依然清醒，他好象处于一片混沌的空洞之中，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响动，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
“我……还活着？”
头脑里模模糊糊的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李玉铮仿佛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尽管这个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我还活着？？”
这个问题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这一次清晰了很多。他开始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画面：深幽漆黑的岩壁，废铜烂铁的设备，还有不断闪灭的电火花……
“我还活着。”他自言自语的说，逐渐凝聚的意识终于把他从他从刚才那种无知觉的状态的状态中解救了过来。
李玉铮的神志恢复了。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不大的平台，像是悬崖上凸起的一个小块，旁边出现的，是被摔得破烂不堪的穿梭器，身下出现的，则依然是一眼看不见底的黑暗。
很明显，掉下悬崖的穿梭器被这个突出悬崖的平台接住了，而它则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保护了自己年轻的驾驶员，把人甩出了座舱，自己承受了撞击的巨大力道而成为了废铁。
虽然震荡是已经停止了，但是……
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却犹如扒皮抽筋，一根尺许长的钢条——似乎是从穿梭器上断裂下来的，正直接插在他的身体上！
他咬了咬牙，狠狠地从身上把钢条拔了下来……
自然也带出了那面小巧玲珑的平安符。
只是如今它早已不复当初精致的模样，而被整个刺了个通透……
不过，也好在它及时地挡了那么一下，钢条才没有贯穿他的身体。
“所以果然是‘平安’符吗？”
强忍着全身挫骨的疼痛，李玉铮勉强笑了笑，一边跌跌撞撞地爬回了穿梭器……一边拼命堵住了破损的宇航服以免泄露过多的气压而让血管爆裂瞬间要了自己的小命，然后就彻底凝固当场。
时间……只剩下00：10：37。
而穿梭器已经损坏，地图传输也坏了，唯一剩下完好的，就是秦枫用生命维修的天线，让通讯仪里属于弟弟李佑铮的呼唤，在不断地催促着。
“星曜姬！星曜姬！”识海中李玉铮开始试着呼唤自己的战舰少女。
但是果然没反应！
“…………看来真的是太阳的辐射干扰了‘命运’号和自己的链接。”李玉铮叹了口气。
所以只能这样了。
※※※
破损的飞机不断地闪出噼里啪啦的电火花，一个轮胎深陷在断裂的残缝里，驾驶舱的玻璃上裂纹触目惊心，尾翼的保险杆也断掉一半，让人不能不怀疑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散架。
尽管应变的及时，但还是被刚刚的倒塌的山峰扫中了机身，让飞机整体的受损严重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
然后，就在一片狼藉的驾驶舱里，李佑铮探出了脑袋：
“核弹小组！核弹小组！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自从震荡平息了之后，他已经第一时间检修了飞机，这个内线通讯装置是几乎唯一完好的系统了。
虽然外线联络已经损坏而无法联系舰桥，但对他来说眼下更重要的，还是先确认大哥的安全。
“别喊了，我听得见。”不知喊了多少遍之后，通讯频道里终于传来了李玉铮平静地声音，“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飞机受损严重，不过辅助动力系统还可以支撑，所以还能飞。”李佑铮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正在尽力恢复外线通讯器。”
“数据回路呢？传输给舰桥的地图数据回路呢？”李玉铮急急地问道。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别担心，地图传输装置完好。”李佑铮只能皱着眉头说谎。
比起地图数据他更担心处于震荡中心的大哥。
“比起我这边……哥～你怎么样？现在什么情况？”
“是吗，没事就好。”李玉铮有点儿答非所问，一边把断裂的电线拾起，开始重新衔接。
“哥？”
“没什么，我们遭到了坠石的攻击。”李玉铮说道，一边开始把脱落的零件重新拧紧，“秦枫已经牺牲了。”
“这……”
“地图传输装置被破坏，穿梭器也损坏了，我正在维修它。”
李佑铮不禁怔住。
情况已经崩坏到这种程度了吗？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现在在哪？”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反应过来的空军少尉不容分说地打断他，“告诉我你的位置，我现在飞过去接你！”
是的，现在……已经不是分析失败原因的时候了……
无论多么地不可能，无论多么地难以置信，既然是从哥哥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定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了。
他了解自己的哥哥。
所以……毫无疑问地，他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但距离日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救人要紧！至于摧毁残星，拯救“命运”号的事，以后再想办法。
所以……
“不必了。”
与弟弟的焦急大不相同的，是李玉铮依然不变地镇定自若。
“哥！”
“我说了我在维修了吧？”
“哦……”
“事实上，情况比你想像的要好，损坏并没有到不能挽救的地步。”李玉铮一边忙碌着，一边冲着通讯仪回答道。
只是他的语气，却透着极度的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最平凡不过的事实……
只是在那平淡如常的语调中，还是若有若无地透出了……
一股决然！
会是自己的错觉吗？
李佑铮心头微愕。
但就在他打算问清楚的时候……
“行了！修好了！”通讯仪里再次传来了哥哥平静的嗓音，“我现在把地图传输给你，能收到吗？”
“可以收到，图像很清晰，所有的着弹点也标识得非常清楚。”李佑铮瞥了一眼仪表台，上头象征着传输进度的横条正在快速地走向终点。
时间……还剩下00：04：30。
四分钟后，太阳那骇人的光芒，就会铺满整个残星。所有的生命，都不可能在那么强烈的辐射之下幸存！
所以怎么办？
还来得及把数据传回飞船吗？
李佑铮看着自己同样破烂不堪的地图传输器，默默地拿起了断裂的线头。
※※※
“命运”号，舰桥。
“苏副舰长，现在怎么办？！”副官郑婵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然而得到的，却是苏子晴沉默的背影。
她当然知道眼下的情况……
事实上，如今那不长眼的秒针每转过一个刻度，都像从她的心头碾过，都像在提示着她那两个自己始终忌惮回避的词——那种字音如罂粟般甜美，名为“绝望”的形容词。
所以……
“镇定……要镇定……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可以做到的……”
她才只能继续默念着让自己平静的魔咒。
不过，这种咒语也和罂粟一样，在重复了数百遍以后效果的持续时间就会越来越短……
“核弹小组呢？运输机呢？”精神的安宁才持续了不到几秒钟，苏子晴就再也忍不住地再次问道，“联系上了吗？现在什么情况了？”
这已经是这一分钟之内她第八遍问出这样的问题了。
但答案依然是小林介一毫无例外的：
“没有任何迹象，舰长他们完全联系不上。”
“联系不上就继续呼叫！给我不停地呼叫！直到对方应答了为止！”停了一拍之后的，仿佛再也无法忍受似的，苏子晴发出了尖锐的声波。
可是……
“苏副舰长，我恐怕不得不提醒您。我们得早做准备了……”郑婵的声音却在关键的时刻，说出了对方绝对不想听到的词句。
“你！”苏子晴“霍”地扭过头，狠狠地瞪着一脸淡白的少女。
“您不用这么看着我。”郑婵说，“我也很遗憾。”
只是这种解释，用冷漠到让人感觉不到感情的语调淡淡铺出，反而让人更加不信。
然而……
“我们只有4分钟了。”她指着墙上的挂钟，“可是舰长他们依然联系不上。”
“联系不上就继续……”
“可如果还是联系不上呢？”
“呜！”
“如果事实上核弹小组已经陨灭在地震之中了呢？”
“……就算这样！不到最后一刻我们不能放弃希望！”苏子晴字字铿锵。
声音大得简直有些震耳欲聋。
可是……
“不能放弃希望这种话，是对别人说的，可不是对自己说的吧。”郑婵叹息着，揭露了问题的本质。
“你！”
“地球毁灭之前，我曾经和男友约好了一起来找‘命运’号，可是在崩溃的城市里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郑婵说，“那时候的我，站在废墟般的街道，顶着漫天飞洒的火石，也曾经对自己说过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希望，可是我等来的，却是畏畏缩缩站在克拉克和他手下的兵匪身后的他。”
苏子晴：“……”
“后来，我落在了克拉克的手上，在暗无天日的底舱里，因为我的拼命反抗，虽然一时避免了其他女人那种凄凉的下场，却也换得了没有食物，没有淡水的囚禁生涯。”郑婵继续说着，仿佛说得并不是自己的故事，她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历尽铅华的淡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苏子晴没有回答，郑婵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了下去：“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在没有淡水的情况下，只能活三到五天。可是我坚持了整整两个礼拜，我喝过自己的尿，吃过死老鼠……那时候的我也告诉自己不能放弃希望，总会获救。”
她笑了笑：“可是我等来的，却只有又饿又困得脱力后的凌辱、轮奸和地狱般的苦难。”
苏子晴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对方几句，不过看着郑婵清丽绝伦的脸庞上那种似喜似悲，似哭似笑，如同飘荡在上一个轮回般的表情，却始终开不了口。
“所以现实中，希望从来就不存在的。”郑婵垂下了眼睑，艳丽无双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却掩不住眼底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沧桑，“那种最后一刻绝地重生的奇迹，永远只存在于小说中，存在于荧屏上。”
苏子晴：“……”
郑婵：“……”
苏子晴：“……”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沉默了一会，似乎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郑婵的脸色重新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果不发射核弹头，我们的飞船也会被流星雨毁灭。”
“可难道你要我在没有完整地图指引的前提下发射核弹？”
“的确，这样的成功率不高，但至少我们已经有了一部分的地图，不是吗？发射核弹至少还有一丝可能挽救飞船，不是吗？”
接二连三的反问，无懈可击得让苏子晴几乎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
苏子晴：“可是我们现在发射核弹的话，那么还在残星上的玉铮他……”
激动的语音，在对面的少女仿佛木桩般地默然静对下，在那异色的双瞳静静地凝视下，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彻底消失。
事到如今，即使苏子晴再怎么不愿意去想，再怎么不愿意去相信，也不能不面对的事实就是……
只有四分钟了！
“即使只有一分钟也能在最后关头实现惊天逆转般地奇迹！”这种只存在于电影中的情节，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以那被反复咏唱的静心咒，终究只不过自欺欺人的胡闹罢了。
毕竟那么大的震荡，生还的可能几乎是零……
所以李玉铮他……真的已经回不来了！
否则怎么解释直到现在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情况？
“我知道这个结果很难接受，我也很难过……但很明显，舰长他们已经不在了。”郑婵说，“可我们还要继续活下去。”
苏子晴：“……”
郑婵：“您是副舰长，舰长不在的时候您的肩上就扛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苏子晴：“……”
郑婵：“所以……请下令吧。”
伴随着女孩最后吐出的字句，苏子晴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
她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而紧抿成“一”字的樱唇，也终于掀动着扯开了一丝缝隙：“我……”
但就在这时！
“有信号接入！”
后续的音节，淹没在了舰桥通讯员震耳欲聋地大吼中。
苏子晴全面地顿住，有如时间地停滞，画面顿时定格在了一瞬之间。
“我们收到了核弹小组的数据！”取下信号接收器的通讯员站了起来，缓缓地转过身。
却不自觉地让手中的耳机，掉落在了地上：“他们还活着！”
—————————
而另一方面。
残星上……
“行了，数据传输完成。”李佑铮瞥了一眼已经走到顶点的进度条，“对了，穿梭器的情况怎么样？”
他说着，一边不敢继续耽搁，一边继续抢修着飞机。
“穿梭器？我没修啊……”
“什……！”
“只有这么一点时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同时维修两样。”李玉铮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的惊世骇俗，平静得就好像一切都已归于无一般。
但通过那镇定自然的嗓音，敏感的空军少尉还是可以轻易地感觉到——事情恐怕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蓦地顿住了手中维修的动作。
“你疯了吗？？”李佑铮冲着通讯仪喊出了激动的嘶吼，“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先去修什么地图传输装置！马上就要日出……”
“就是因为时间不多了，所以才必须先修好传输器的吧？”李玉铮说，“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你打算让张婷和秦枫的牺牲变得完全没有意义吗？”
“你……”
“而且，如果没有地图指引，核弹的攻击就不能奏效，那么‘命运’号上的爸爸、妈妈……还有大家，可怎么办？”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李佑铮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想过你自己了吗？！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马上报告你的方位，我这就去接……”
“我说过不必了，对吧？”李玉铮平静地打断，“马上就要日出了，这里的峡谷狭窄，运输机根本无法穿越。而且……”
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宇航头盔正发出“咔咔咔”地声音，而头盔上愈演愈烈的裂痕，也在同样说明着一件事实……
刚刚摔落的撞击中，它已经破裂了，只是现在才有了反应而已。
头盔一破，那么恐怕不必等到日出，低温和氧气的流失，就会瞬间要了他的命。
所以……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李玉铮正色，语气中那一丝地决然，开始无限制地扩散。
“回到飞船以后，由你来接手舰长的工作。”
“………………位置。”
“‘命运’号不能没有领导……你要带着大家活下去！”
“……报告你的位置！”
“然后就是爸爸、妈妈那边，你先别急着告诉他们我的消息，尤其是妈妈，她心脏不好，我怕她承受不住。”
“我说报告你的位置！”
“再就是你这小子……回家吧，别和父母怄气了。锦惠的事……也找个机会和她说明吧，总不能一直瞒下去，有些事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你给我好好听人说话啊……”李佑铮喊到一半的嘶吼，被嘴里突然弥散开的，铁锈的味道狠狠地掐断了。
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面对通讯仪里那个坚贞卓绝的声音，任谁也不免感到一种神圣的沉重……
沉重得仿佛连呼吸……都要被停止！
“再有就是和你说一声：对不起。”李玉铮的脸上闪耀着奇异的光辉，看上去有些忽明忽暗，有一种如见神明的既视感。
因为天空，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丝鱼肚白……
太阳……马上就要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虽然接下来的话听起来有点狗血的桥段。”李玉铮继续说，“不过因为恐怕没有时间专门委托别人，所以这件事只能麻烦你，所以先说声对不起了……”
“哥～！”李佑铮觉得自己的胸部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压住，看不见的洪水仿佛涌向鼻孔，进入他的肺里，带给他剧烈的痛苦与无力。
所以，也只能……
“其实说穿了就是家里的事。”李玉铮自嘲般地笑笑，“爸爸和妈妈，以后就只能靠你照顾了，所以对不起，这么自私地把这些事交给你一个人去扛。”
通讯仪里，静默了下去，仿佛对方已没有任何的语言可以诠释他的心情。
李玉铮：“我平时太忙，之前忙学业，后来又忙实习，跟着又是世界末日，‘命运’号起航种种……总没有时间多陪陪父母，所以……”
他说着，眼神渐渐地有些黯然：“所以下辈子吧。”
通讯仪里依然一片沉默。
所以李玉铮只知道，对方是在认真倾听。
“所以我果然……怎么看都还是一个非常不孝顺的儿子啊。”他自嘲似的叹了口气。
时间……只剩下00：00：30。
李玉铮重新抬起头，黯然的眼睛，开始反弹出夸张的坚贞，虽已沉入黑暗的脸庞，开始散发出摄人的华彩。
因为天边的鱼肚白，已经亮出了晨曦的色彩。
最初的曙光，已经地平线的边沿绽放。
“曙光这个词，原本象征着希望……只是如今却代表着死亡！想想还真是可笑呢。”他微微地笑开了。
不过……
所有的地图数据都已经传输，核弹很快就会精准无误地落下，把这个残星炸成碎片……
连同自己的尸体一起。
而所有的工作，也交代完成，双亲也委托了弟弟照拂。
所以没有什么遗憾了！
所以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像要拥抱什么似的，拥向死亡！
…………
………
……
曾经庄严和壮美，如今却喷射着令人胆寒火焰的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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