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可怜的一家 2
颜夕被石天狠狠一推，跌倒在地，手里的礼盒掉在了地上，她手足无措地捂住了自已的嘴，伤心地摇头，泪水纷纷滚落衣襟：“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罗纪赶紧一步上前，扶住了浑身颤抖的颜夕。
走在最后的章洋又瞥见了这令人气愤的一幕，转身想要冲回去，却被身边的禹市长一把拉住了：“章洋！”
禹叔叔这一声轻斥让章洋暂时丢失的理智又踅了回来，咬了咬牙，章洋只能不甘地硬硬转回头，跟着大队人马看望伤员去了。
荒草满径，门庭萧条，这也是卫生院？洪峰狐疑地跟在社区张建武书记身后，一阵狗吠便从油漆斑驳的大铁门后传来。
张建武冷汗滴落，难堪地杵在原地。
一个脸色惨白的人跑着从旁边的路上冲了过来，却见洪峰书记站在脸色难看的张书记身旁，不由刹住了腿。
张建武抹了把汗，畏畏缩缩偷看了眼洪书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轻轻挪了过来，微声问：“卫生院搬哪儿去了？前边带路！”
一瞧这阵势，洪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怒气上涌，他毫不留情面，厉声问道：“怎么，不知道卫生院在哪儿吗？”
冷汗滴落，张建武哆嗦着嘴皮赶紧解释道：“洪书记！我，我也刚来两个月！我……”
“两个月？”洪峰哼了一声，冷笑点点，“是啊，才两个月，只够朝上面跑两圈子！”
“洪书记，我——”
张建武还想辩解，却被洪峰生气地挡了回去：“我们没时间听你解释！谁知道路就赶紧带路！”
脸色惨白的工作人员马上小跑着冲到前面，带着洪书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卫生院出发了。
张建武嘴张了张，终于没敢再说什么，他也不敢再紧跟在洪书记旁边了。市委的几个领导经过他身边时都用不满的眼光瞪了瞪他，终于也没说什么，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
分管白云社区文教卫生的杨副主任终于现身了，他追上了落在队伍后面心事重重的张建武：“张书记？”
“你他妈的刚才跑哪儿去了！”张建武生气地责问，“你是存心让我难看是不是？”
“张书记，我，我刚才跑厕所去了。”杨副主任不安地解释道，“昨晚喝多了，肠炎又犯了，一直拉肚子。”
“看来真不能只晓得往上跑了，还是得下来跑跑！”张建武书记灰心丧气地白了杨副主任一眼，自言自语道。
情绪激动的石天被医护人员打了镇静剂，终于睡着了。石天妈妈在亲友的搀扶下跟着背石天的大伯回了家，留下婶子守着老公的尸体。再这样熬下去，还会出人命的。
罗纪扶着颜夕也相跟着来到了石天家。
踏进门槛，眼前一黑，罗纪心里不由得一怔，一脚踏出后便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前面的颜夕显然也是适应不了这陡然黑暗的光线而止住了脚，撞在了紧跟其后的罗纪怀里。
黑暗中，彼此的心跳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悲伤中的礼貌是虚伪的，显然沉浸在悲伤中的村民已忘了还有两位客人。他们把石天背进了一个没有门的木楼房间里，放在了床上。又扶石天妈妈坐下。
这时罗纪和颜夕才适应了黑暗的光线，渐渐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石天睡的这床，哪里是床！简陋的木床板架在几个空心砖上，木床板上则铺着破旧不堪的草席，褴褛泛黑的被褥，简单地盖在石天身上！
世上还有这么贫穷的家吗！罗纪和颜夕的心都不由抽紧，酸楚顿时油然而升。
原来黑咕咙咚的屋顶是被薰黑的！低矮的堂屋里竟然在烧水！一只黑铁茶壶正“嘁——”地鸣叫着，想来是里面的水已经烧开很久了，屋内凝聚了一层淡白的水蒸汽，使本来就阴冷的屋子更显得潮湿和凌乱。这时亲友们才想起了跟他们回来的两位老师，忙起身招呼道：“老师，坐！”
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痛苦的呻吟。
罗纪踏上潮湿斑驳的石阶，走进了刺鼻气味来源的黑屋子。
原来在楼梯阴影里又摆放着一张同样简陋的床，空心砖、木床板、草席、褴褛泛黑的被褥。定睛一看，凌乱的被褥下显然还睡了一个人——是石天的爷爷石增福！
又一声痛苦压抑的哭泣声从凌乱的被褥里传来。
这可怜的一家！罗纪和颜夕的心顿时又像被刺刀狠狠刺了一下，血，汩汩地滴在心里。
这是怎么回事呀？公路上不还躺着石天溘然过世的父亲石贵真吗？看看疲惫地靠在破沙发上呆呆愣愣的张秀玉和昏迷不醒的石天，颜夕鼻子一酸，眼泪又模糊了视线。
雷打好心人！越穷越见鬼！上天怎么可以这样残忍，怎么可以把这么多不幸都加诸在一个家庭里？！
罗纪呆呆地站在那里，久久无法言语。
屋里的水蒸汽越聚越浓，陷入悲伤的亲戚胖婶才惊觉，赶紧找来一块抹巾，垫着壶把将正在火塘上烧水的茶壶拎了下来。茶壶一放在地上，她又张罗着找了两只白瓷碗来，放了撮山茶叶，冲了开水，递到罗纪和颜夕手上：“老师，喝茶。”
在这片高寒山区的村民家里，大都是这样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烧着这黑呼呼的茶壶，来客人就泡点山上采来的苦茶叶，嗑点自家栽的红瓜子。
罗纪在胖婶递过来的草墩上坐了下来，默默地抿了一口茶。他的鼻子也不禁发酸了。但他不能像颜夕一样掉眼泪，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可是，他的内心却百味陈杂，和嘴里黑呼呼的苦茶水一样，涩涩的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卫生院里的情形也不比石天家好到哪里去。虽然没有死了人的愁云惨雾，可才到门口，满院弥漫的痛苦呻吟之声便听得人心乱如麻。
一进院门，看那头缠绷带手缠纱布的伤者十有六七竟然都是些学龄少年时，洪峰大大地震惊了！
他不可置信地一排排看过，心里的震动和愤怒像蔓延的火苗一样，渐渐燃烧起来：“学生流失率是多少？”
“百分之三……”站在边上的区委张书记嗫嗫地回答。
洪峰眉头促紧了，一言不发地盯着张建武。
面对这严厉的目光，张建武瑟瑟地低下头去，更正道：“百分之三十。”
洪峰不想和他多话，转身对另外的工作人员喊道：“去学校！”
杨副主任马上从后面人堆里钻了出来，跑前面带路去了。这小子！真看不出来有这一手！这会儿怎么不拉肚子啦？分明就是让他难看嘛！张建武恨恨地在一旁磨牙，可是却只能悻悻地逡在了一边。
不料更难看的还在后边。
白云社区吴主任那个猪头竟然把新买的越野本田车开了藏在完小后门转角的草堆后！那是一辆锃亮崭新的高级越野车，还贴高档的深色防紫外线太阳膜，挡风玻璃上鲜红色的公车标志更是特别显眼。路上、阔地里好停不停，却缩头缩脑地躲在一蓬蓬锋利割人的尖刀草后，歪歪斜斜地开在一堆垃圾上！而几十米以外，都是一溜儿整整齐齐靠边停放的市里下来的车子，为什么这辆要单独停这里？
卫生院到完小的路刚好从完小的后门绕过，当洪峰狐疑地停下时，杨副主任立刻煞白了脸！他不知道今天是撞了什么邪，好像一切都是他有意安排跟张书记作对似的。
洪峰果然不悦地开口问：“谁的车？”
杨副主任偷眼一看，只见张建武书记脸已垮到了下巴，便只好勉为其难硬着头皮顶替回答道：“洪书记……是……我们的。”
“山里的路不好走，是应该比市政府的车买好点！”洪峰背着手不冷不热地接了茬，可是，听在耳里，下边一群人却都惨白了脸。
看着洪书记不快地拐进完小大门，张建武咬牙切齿地问：“是哪个猪头把车开在这里的？”
“我开的！”听张书记说自已是猪头，吴主任气不打一处来，刚刚萌生的一点愧疚马上就化为了愤怒，嚷嚷道，“我还不是为了让大家都不难看才把车子开过来藏这里，哪里晓得老杨会带他们往这边走！”
“你不会提醒他一下？”张建武也火了，狗日的，个个都想整他的难瞧！
“咋提醒？跑到他跟洪书记面前拦住他说不能走这条路？”吴主任气呼呼地提高了嗓门。
“张书记，吴主任，洪书记他们进去了，我们还是赶紧进去吧！回头别再出漏子才是！”旁边随行人员忙打圆场道。
张建武只好悻悻地闭了嘴，追前边去了，吴主任不屑地在后边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跟在后边追了上去。
这黑暗的屋子，这悲惨的境地，让罗纪不由得想起了雨果的《悲惨世界》。他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他真的再也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他怕他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大姐，石天可以读书了。”颜夕终于向靠在柱子边上欲哭无泪的张秀玉说明来意。虽然现在不是说事情的时候，可是，给他们一点希望也好啊。最起码可以让这个愁云惨雾的家里添一丝喜讯，让他们心里好过一点啊！况且她真不想耽搁了石天、她最心爱的学生的前程！
儿子的读书大事还是牵动了张秀玉的心，她痴痴怔怔地望着颜夕，问道：“颜老师，真的吗？石天真的可以回学校读书了？”
颜夕用力点了点头，肯定道：“嗯！”
“而且，他的学费全免，还有奖学金！”一旁的罗纪突然开口补充道，“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只要让他来学校就行了！”
“石天好一些后，就让他到学校找我。”颜夕也补充道，“叫他打我的电话，我接他！”
“哎！”张秀玉总算恢复了一点心智，热泪骨碌一滚，噼哩啪啦掉落下来。
“我身上现金不多，就这点钱，我看病人需要去正规医院治疗才行。”罗纪将带着体温的一沓两千多元人民币轻轻地放在了乌黑的桌子上。
“不行！这不行！我们不能凭白无故地拿您的钱！”木讷的拒绝透着淳朴的感激，张秀玉红着眼，头摇得像拔浪鼓。
“大姐，我们是石天的老师，有责任帮助他完成学业，你就不要再推辞了！”颜夕也拿出了自已身上仅有的五百多元钱放在罗纪那一沓旁边。
“不，老师，您们让石头读书，还免了学费，我们一家人都不知道怎样谢您们了，咋好意思还收您们的钱！不行！我们不能收！”一家人又把一沓红红的人民币推了回去。
“就当是暂时借给你们家的。石天会还的。”看着张秀玉倔强的样子，罗纪送了一把梯子。
闻言张秀玉怔住了，和亲人们面面相觑后又摇了摇头：“我们知道您们俩位老师是大好人。您们的心意我们全家都领了，可这钱还是不能收。”
“大姐，你们就收下吧！家里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让石天安心读书才是！”颜夕劝道。
“石天是个懂事的孩子，争气的孩子，他会有出息的——节哀顺变——钱不够的话尽管跟我说——”罗纪将钱硬硬塞进了石天妈妈手里，因为情急说话变得磕磕巴巴的。
说完罗纪又转过头，对颜夕说道：“颜夕，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天快黑了，路不好走。”他真的不忍再看这悲惨的情景！
手里攥着带着体温的厚厚一沓人民币，一直掉着眼泪的张秀玉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失声。这是痛苦的泪水，更是感激的泪水！
颜夕忍不住赶紧起身飞奔出屋，因为她再也抑制不了眼底汹涌的泪水！
罗纪急忙话别，追了出去。
已近黄昏，夕阳残照，连枯褐色的柴堆也好像撒上了一层薄薄的朱砂金，可是，她单薄的背影逡巡在黯淡的土坯墙上，忧伤得似一抹烟雾。罗纪站在她身后，慢慢温热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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