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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策去心收 1


六月。

        由贵入川的官道上,各一竿蓝色大旗的两驾马车跑得正欢。前后八匹马,马上皆是体格状硕的汉子,为首一名满面虬须,浓眉大目,气势迫人。

        风吹蓝旗,张扬的旗面上绣着一个大大的“镖”字。

        看到这面旗,道上混的都知道这是“鬼斧蓝彪”走的镖,若要打劫,敬请绕道。

        前面的马车顶上趴着一人,身穿蓝衣,四肢大张,看似轻闲,脸皮却已经青中透紫,被颠得几欲口吐白沫。

        “蓝爷!蓝爷!”趴在车顶上的人受不了,冲虬须壮汉大叫大嚷:“道上谁不知道您的名号,蓝旗一张,谁改打咱们货的主意。您就别让我趴在车顶了。”

        虬须大汉仰天大笑,放慢马速,“这叫‘伏神佑道’懂不懂?爷们走镖的,虽然把脑袋吊在腰带上,但福头总要讨一点。”

        护镖的一行壮汉哈哈大笑,但没持续多久便嘎然而止。

        道边走出七名黑衣蒙面人,一人扛着大刀、双腿微分、昂首睥睨往路中央一站,后面六人分两行,左三右三。

        马车在距离黑衣蒙面人一丈的距离刹住。趴在车顶的人颤抖抖抬头。

        “他趴在上面干什么?”扛刀人问。

        身后六人齐刷刷摇头。

        扛刀人昂头盯看蓝彪:“喂,老子只要一个小盒子。”说着用手比了比大小。

        蓝彪脸色一变。表面上他的押镖是银子,但最重要的却是主顾交给他的一只小盒。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需要知道,盒子以生铁铸成,无锁无孔,根本打不开,他只要送到约定的地点就行。此人一开口就要小盒子,显然不是普通的打劫。

        一方打劫一方护镖,三言不合自然开打。蓝彪的兵器是一对重三百斤的黑斧,扛刀人直接挑上他,而他的手下在六名蒙面人的围击下很快见血。扛刀人身法诡异,一手刀法势挟千钧,如厉风走地,与鬼斧不相上下,蓝彪渐感不敌。正在他作最坏打算的时候,一柄乌铁剑突兀地横过来,挡下迎面劈向他的刀。

        情势瞬间转变。刀剑交锋磨擦出星星火花,内息的震荡刮得人双颊生痛。

        蓝彪喘息之后定眼看去,乌铁剑握在一名年轻人手中,围击他手下的六名蒙面人已被挡回到扛刀人身后。

        “好剑法!”扛刀人双眼一亮,转腕攻来。

        年青人震剑长吟,横空圆扫,扛刀人正要迎上杀他个不着边际,却被六名手下扯住衣服,逃之夭夭……

        剑气在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焦痕。

        蓝彪谢年轻人出手相救,年轻人摇手说:“路见不平,不足挂齿。”蓝彪又问他如何称呼,他道:“澹台然。”

        蓝彪是性格耿直的血性汉子,当下对澹台然敬佩不已。

        澹台然离开前,眼角移向车顶,瞟了两眼,踌躇片刻后还是问了:“蓝前辈,他趴在车顶上,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蓝彪:“……”

        “是我问错了?”

        “……走镖讨个福佑。”

        “原来如此。”澹台然严肃地点头,“是我孤陋寡闻。”说完,纵身隐入树林。

        蓝彪想到铁盒保住,吊起的心落下来,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镖物送达后,回家路上他多次提起澹台然,似有交结之心。此事也被当时亲眼目睹的兄弟四下闲传,渐渐,贵川一带听到“澹台然”三字的人都会感叹:肯定是个人物,因为,能让蓝爷称赞的人不多啊不多。

        七月。

        天气仍热,瓜果红溢,计冰代让澹台然留在窟中,不作安排。实际上,夜多、厌世、化地三窟窟主家中即将添丁,不思出门,扶游窟主郦虚语步上计冰代后尘,懒散无力,须弥窟主追着那抹难得动心的桂魄莲骨全国跑,无暇他顾。

        既然要懒,那就大家一起懒。

        各窟侍座尽职尽责,部众们兢兢业业,该去伽蓝捣乱的时候绝不怠慢,时辰拿捏得当,有条不紊。

        八月。

        秋燥袭人,山中阴凉正好避燥。澹台然留在饮光窟,日夜照顾他孩儿的娘,因为空闲时间比较多,渐渐认识了其他几位窟主,而且认识得印象深刻。

        某一天,小花汀,他问冰代能不能回漆松山一趟,她妖眸一抬:“闷了?”他摇头,表示自己只想回家拿些东西。她弹开扇子,张狂的“八月凉”三字映入他的眼,他摸不准她的意思。此时,拱门外传来说话声——

        “回去?回哪里?武佐容一本当年也算是个花心人物呐,你知道他这大半年扔下你去了哪里?”大袖摇风,水裙摇足,一道身影蹁跹而入,身后跟着一名冷面严眸的高大男子。

        他微惊:“你认识我师父?”

        “容一本当年与森罗姥姥有一段暗昧不清的牵扯,只可惜当年他们都年轻气盛,高傲不服软,结果容一本黯然归隐,森罗姥姥远走昆仑,各自孤独数十年。澹台然,你成亲之后,你师父说是游山玩水,其实是跑到昆仑山森罗峰找森罗姥姥去了。”女子歇了歇,讽刺地勾起唇角,“他想再续前缘,有了老恋人就不要你这个小徒弟了。”

        他:“……”

        蹁跹身影在计冰代身边一坐,身体后靠,高大男子立即上前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他瞅瞅冰代,再看看女子,结结巴巴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师父……”

        “不用感谢。”蹁跹女子扯过八月凉扇,呼呼两下:“你师父的老底是我翻出来的。”

        “……不知女侠……”

        蹁跹女子“扑哧”笑出声,打断他后面的“如何称呼”四字。“女侠?”黑眸抬平,多看了他几眼,笑意更深,“澹台公子,你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啊……”

        “……”

        “郦虚语,扶游窟的。”女子丢下这句,注意力转向计冰代的肚子。

        于是,他记下:抄了他师父老底的是扶游窟主郦虚语。

        又一天,大慈大悲楼。他在楼外给墙边的灌木花草培土压肥,两行蚂蚁在他脚边爬来爬去。

        “你在干什么?”一道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他一怔,暗叹来人功夫了得,自己居然没听到。慢慢侧身,抬头,入眼的是几缕苍灰色的发……灰色?他愣住,眼睛飞快上移,看到一位眉目奇俊却满头苍灰发色的公子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

        “我……我在培土……”他不敢造次。这人他认识,厌世窟主翁昙。

        “你也喜欢种花种草?”翁昙双眼一亮,一刹那如流动的水墨江山,淡荡动人。

        也?他很小心地站直,回道:“我只种过土豆、黄瓜和南瓜。”

        翁昙点头:“你对种瓜很有心得?”

        他想了想,认真回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翁昙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转身往外走:“我新养了两丛小葱花,每隔半个时辰开一朵,因为要采摘新鲜的,不如就劳你帮我守着摘花。”

        “咦?”

        “对了,你喜不喜欢吃蘑菇?”

        “还可以。”

        就这样,他被拉到厌世窟摘了一天的小葱花……真的是小葱开出的花。据说这种小葱花用盐腌成花酱,做菜炖汤时洒上一朵两朵,味道极为鲜香。但等他知道翁昙所谓的吃蘑菇是吃毒蘑菇后,就非常的不还可以了。

        于是,他记下:厌世窟主狂喜花草,犹嗜毒菌。

        再一天,落日时分,他在披霞坡练剑,一位雪衣公子突兀地走出来,以让他额角生汗的火辣目光注视他和他手中的剑。

        一轮红日在焰色云霞中沉浮,夕阳晚照,远江钟鸣,秋风涤荡,令人胸中豪气顿生。

        “好剑法。”雪衣公子向他走来,言语淡淡,俊容冰冷。

        恍惚的瞬刹,他依稀看到雪地白梅扑天盖地,再眨眼,雪衣公子已站到他三尺处,负手而立,迎着金色的落日,让他生出一种“梅骨劲节,曲折雅致”的时光错觉。

        “可惜我练不了。”雪衣公子无限惋惜地又看了他一眼。

        此话自有另一层意思:以气驭剑的剑法,内息最重要,外表的花架子倒在其次。烈焰神剑过于刚烈,与他的内息正好相反,不练才是好事。

        他隐隐明白,但见雪衣公子惋惜之情过甚,不由低声讷讷:“如果你想练……”

        “不必。”雪衣公子垂眸一笑,仿如春水桃花,引人逐流不自知。

        他肃然起敬。

        雪衣公子折了两根树枝,挥舞两下试试劲道后,抛一根给他:“能和我对练一下吗?”

        他放下乌铁剑,以虔诚的心情说:“请!”

        雪影一闪,树枝迎面覆来,他举臂抵挡,果然软绵绵只有招式没有力道。五十招后,雪衣公子纵身退后,冲他微微点了点头,抛开树枝,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弯腰,伸出手。

        他愕然。

        身边卷起一道风,小小的身影越过他扑进雪衣公子怀里,脆脆的声音叫着:“爹!”

        雪衣公子抱起小身影,唇边的笑依旧淡淡,却多了一层暖意。怀里是一名粉装小女娃,正将手中狗尾巴草编成的草环戴到他头上。

        这位是父亲……他再度肃然起敬。眼前的美景就是他的梦想啊……

        雪衣公子抱着小女娃走了。小女娃冲他摇摇小手:“我叫祝梦然,小名牙牙。叔叔可以叫我牙牙……不了,叔叔你就叫我牙牙吧!”

        “牙牙……”他傻呵呵摇手,幻想自己抱女儿的模样。

        还是生个女儿吧,像她。

        雪衣公子突然回头瞟了他一眼,吓得他飞快缩回手。等等,他到底心虚什么?

        “祝华流。”说完,雪衣公子飘然远去。

        于是,他记下:化地窟主剑术超绝,面冷心软,实乃慈父之典范。

        至于花名在外的夜多窟主闵友意,他早已交过手,因为欺骗冰代底气不足,所以每次见到闵友意就心虚。不料,闵友意却喜欢偷袭他,拳、掌、刀、剑、棍、斧、锺、暗器……有些几乎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兵器,轮番上阵之后,闵友意说了一句让人滑倒的话:“你让老子……好感倍增!”

        可怜他被闵友意缠着比斗了一个半时辰,早已不辨方位,居然无意识接了下句:“小生惶恐。”

        花心的夜多窟主眯起他那双杏花眼:“你色胆够大,冰代都敢骗。”

        他吓出一身冷汗,醒神不少。

        “也算是我辈中人,老子同情你。”对一个半时辰酣畅淋漓的比武甚为满意的夜多窟主甩袖纵空,鸢飞逆天。

        他一个人呆站了半天,萧萧向北风。

        于是,他记下:夜多窟主嗜武成痴,性格随和,不拘小节。

        须弥窟主他只在冰代身边见过,对于那位额心绘着紫金花钿的窟主,他有一种只可远观的紧张感。那天她们议事出来,须弥窟主扫了他一眼,无情无绪,就像看到一名事不关己的陌生人。他脸上发烧,难过地退缩到饮光部众身后,低头不语。

        计冰代看在眼里,没说什么。目送须弥窟主绕过院墙后,她走过去,他蹲在地上,垂着头,双手扶着脚踝,不知干什么。她举扇轻轻在他脑后拍了拍:“怎么了?”难道在内疚,在惭愧?

        “看蚂蚁搬家。”

        “……”

        “冰代……”他倏地抬头,笑眯眯抚上她八个月大的肚子,眼里放射着浓郁的父爱光芒。

        她嘴角一抽:“明天你可以下山了。”

        于是,他记下:须弥窟主冷漠难测,挑拨离间,能不惹绝对不惹。

        九月。

        菊黄枫红的时节,江湖深处开始动荡,隐隐有一波力量狺狺咆哮,等待翻鲸起浪的最佳时机。

        掀起第一波风浪的是明王阁阁主。

        这位阁主不知发什么疯,睡醒了吃饱了之后跑到各大门派去砸场,从南向北砸了一路,树立新敌无数,真可谓安得仇恨千万千,大庇天下怨者俱欢颜。有传闻说,明王阁阁主因为练功走火入魔才会有此疯举。

        无论如何,他砸了人家的场,打坏了人家的大门、大柱,还重伤人家的门徒,于里于外,受创的门派都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了气吞不了声的后果就是受创门派你抛一个媚眼,我送一个秋波,很快达成共识,同仇敌忾,联手同伐明王阁,誓要讨个武林公证。

        第二波风浪的推手是猎尘教。

        谁也没想到会是猎尘教。

        猎尘教一向只在云广天牧山一带出没,旗下分堂分舵虽布置于中原各大城市,却只是为了方便在中原做生意,少有惹事足之举。传闻猎尘教历任教主都会修炼《九天玉雪功》,此功一共九重,练成者将绝情绝欲,冰心冷情。正因为如此,猎尘教对中原武林并无称霸之心,安守西南一域,与世无争。

        但这素来与世无争的猎尘教,如今却大手笔动作起来。如果说他们是突然动作,其实也不算,人家早就一步一步安排妥当,徐徐侵进,然后联成一线将结果公诸天下。此谓之:先蚕食,次鲸吞。

        具体而言,他们大半年前就开始扩张分堂分舵,也就是暗着抢生意,抢生意之后,势力坐大,然后抢地盘,甚至用一种慢毒控制了一部分帮派,让他们臣服于自己。各地的生意、地盘都抢到手后,其教主突然扬言:我猎尘教要迁宫中原。

        此言一出,江湖哗然。

        但引人猜测的还在后面,猎尘教教主第一个拜访的是南武盟主。

        拜访的那天,奇服鲜艳的异域男女相拥而来,香华飘散百里,丝竹之声直入九霄,声势浩大,无与伦比。教主坐在青纱轿内,有幸听到他声音的都说:其音如雪,其叹如琴。

        连声音都美妙如天籁,那人岂不是……引人遐想……

        江湖各派掌门却没有这些遐想飘飘的心思,他们只看到一个画面——下马威。

        然后,他们觉悟了,醍醐了:猎尘教既然想迁宫中原,肯定要找一个风水宝地,只要他们坚守阵营,占地不让,看猎尘教能迁到哪里去。于是,他们酝酿了,团抱了,唇亡齿寒啊,早在被明王阁阁主砸场时团结的阵营更加坚固,更加壮大。

        澹台然知道这些,因为有些事是他亲眼目睹。诸如,在明王阁阁主到处找帮派砸场的时候,他拦了一拦,让损失伤亡降到最小;诸如,在猎尘教教主向南武盟主讨教中原武学时,他与猎尘教下的某一位院主切磋了几招,让中原武林没有丢脸,又加上剑气过猛,尾风扫到猎尘教教主那顶华丽炫目的轿子,当场碎得拼不回去,让中原武林大长脸面。

        来回奔波的确累,但当他回到饮光窟,站在藻风自薰楼外,见她软躺在镂花雕云丝棉轻被的卧椅上,什么疲累都飞了。

        她手中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时而轻抚,侧方案几放着水镜、折扇,只要偏头就能从镜中看到自己。

        他突然很感谢七破窟,所有人,都谢。他们把她养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好……

        九个月的身孕,快要临盆了。如果她和他还住在澹间居里,他也只会向大夫讨教一些注意之事,再多给她炖些鸡鸭鱼汤之类,或鲜蔬小菜,在他有限的范围内给她最好的东西。

        她本就是个高高在上的人,被他趁机骗了,心底总会不甘,却肯为他把孩子生下来,单凭这一点,她说什么他都会听。

        “冰代……”他轻脚走到她腿边,在卧椅边蹲下,连夜赶路的倦容上是深深的虔诚,和感激:“辛苦你了……”才说到这里,她的肚皮突然动了动,他赶紧摸摸,轻喃:“乖女儿,不要踢你娘。”

        她放下书,胎儿的小拳脚让她略有不适,微微蹙起眉。等腹中胎儿静下来,她才笑出声:“我喜欢儿子。”

        “女儿好,你看牙牙多乖。”他专心安抚她腹中胎儿,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

        “牙牙?”她似笑非笑。

        他暗叫不好,赶紧抬头看她,却见她眉心蹙紧,一副隐忍的难受模样,一时心痛,幽:“他让你这么难受,也许是个儿子。”

        “他也没让我太难受。”她斜来一眼,重新拿起书懒懒翻过一页。

        “冰代……”

        “玩你比较开心。”

        因为玩他玩得太开心,所以腹中胎儿慢慢成长便没放在心上了——是这个意思?他摸着她的肚子揣摩。

        相处这几个月,他发现七破窟个个都是禅语高手,明明才几个字,后面却隐藏了一堆意思。开始他还似懂非懂,听得多了,前后积累加联想再加推演,他大概也能揣摩到一些意思。再深,于他就是瑶台望月了。

        他也没什么大奢望,知道师父在森罗姥姥那里再续前缘,他希望师父续成功,于自己,他只希望离她近一点,等待未出世的孩子,以后,再看着孩子慢慢长大。他知道自己在饮光窟里的地位很尴尬,他的房间和刑家兄弟排成排,虽然能在饮光窟随意走动,但遇到她议事的时候,他想见她还要通报。感觉上,他像是被收成了饮光窟的部众。

        不过,他不介意。

        七破窟财大势大,她肯定不缺钱,他也没想过创立什么庄什么堡给她,如果玩他能让她开心,他不介意,真的不介意。他的人生愿望本就很小,很渺小……与她相比,大概就是了。

        因为小,所以,易满足。

        明王阁阁主大闹江湖后失去踪影,各派搜之寻之,对澹台然此人谢之谢之。

        猎尘教教主给南武盟主的下马威不够火候,接二连三拜访数大门派,礼之闹之,对澹台然此人念之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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