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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景曜的回忆(一)


  ……

  那年,他十二岁,却已装了六年的傻子。

  那日,西洋人遣使前来盛朝参拜上皇。

  父皇十分开心,在宫中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国宴,盛朝皇城有头有脸的高官权贵都将携着子女家眷前来赴宴。

  而他这个四皇子,在父皇暗中嘱他装傻保命后,在清辉宫中已如一个透明人一般。

  清辉宫众仆只管保证他每日饿不死,冻不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主人是个傻子,倒也是个好差事。

  因此那日宫宴,亦没人愿意浪费自己的休息时间,去把一个傻子带到宫宴上头露脸——别提赏赐了,带着这个愈长大,相貌愈酷似已故宫主徐妃的傻子,说不定还会得罪在后宫只手遮天的王皇后。

  于是他便又有了独自一人的闲暇时间。那时,他坐在御花园中,散漫地抬头看着枝叶稀疏的树上,一只雌鸟正抓了虫给窝中啾鸣的雏鸟们喂食。

  母妃……他突然想回忆那张总是温柔慈爱地笑着的脸,却发现六年过去了,他原以为能记得很深刻的母妃的样子,如今也有些模糊了。

  他收回了视线,不再看这其乐融融的喂食景象。随即起身,在夜晚时分显得草木森郁的安静处随意漫步,享受着这不用伪装自己的短暂时刻。

  经过嶙峋的假山怪石,他遥遥看向灯火辉煌的宫宴主殿,丝竹声悠扬悦耳,在皇城的上空飘扬着。

  在这丝竹声中,他隐隐听到了附近传来一阵阵女童压抑的哭泣声。

  他循着那声音走去。

  在暗紫色的夜幕的映衬下,他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女童正蹲在一丛红叶石楠木下,双手环膝,头埋在双肘中,正不住地抽泣。

  他沉默地靠近她,离了约有三步的距离,低头静静观察着她头上双丫髻上的那颗艳红绒球。

  分辨片刻,他便已心知这个小姑娘不是宫中人。

  父皇的公主——他的姐妹们,都已亭亭玉立,不似这粉团般小小一个。

  而宫女是不能扎定式以外的发型的。

  他虽心知自己在宫中最好不要做出傻子不会做的事——他本应假装不懂,不知,径直走开,将这女孩留在原地。

  但那日夜晚,或许是丝竹声乱了心,又或是红叶石楠迷了眼。

  如今已不得而知。

  但那日夜晚,他却不知为何对着那女孩开口了。

  “喂,你是谁,怎么在这里哭。”这个年龄的男孩儿声音大都粗砺,他却只是显得稍许有些低沉粗朗。

  那女孩被他突然发出的声音吓着,惊惶地抬起了头看向他。

  在她抬头的瞬间,他便清楚的看见了她哭的红彤彤的一双眼睛,还有那滴在路旁宫灯的映照下,无端晃了他双眼的鼻上血痣。

  “我……我是阿槿,我迷路了。”

  “阿槿……你怎会在御花园迷路,你父母呢?”

  “我……我没有娘,只有爹爹……爹爹在和大人们说话,我出来……就迷路了。”

  她哭的太狠,一遍说话还一边打着哭嗝,嫣红的小嘴撅翘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没有……母亲吗。

  少年皱起了眉,望向那仍觥筹交错声不绝的宫殿处,又看向地上那小女童,伸出手将她牵了起来。

  他半蹲下身,用手指了指那处辉煌的宫殿,示意她看那儿。

  “看到了吗,那里。”

  女孩儿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别怕黑,你只要朝着那处亮光走去,自然会找到父亲的。”

  说完后,他便转身欲走

  然而身后的那女孩儿却攥了他的手,一双哭红的眼睛一瞬不移地看着他,似乎怕一眨眼,他便不见了。

  “哥哥可以带我去吗?这儿好大,路又多又绕,我怕……”

  他感到攥着他的那只小手不住发抖,不知怎得,他竟一再妥协。

  十二岁的他身体已经开始抽条,那女孩儿站在他身边,却没半个他高。

  “牵着我的衣袖,别又走丢了。”叹了口气,他听到自己这么说道。

  他也听到女孩儿轻轻地应了一声。

  ……

  景曜回过神时,发现他似已冷落面前女子许久,令她有些惶然不安了。他仔细打量起在灯光下的那张小脸。多年过去,她面目长开,已不似小时候那般粉团的模样。

  顾槿自觉礼数周全,忍不住悄悄地抬眼看了看那坐着的男子,四目甫一触及之时,她不自觉地便飞快垂下了眼睑,手指略有些紧张地蜷缩了起来。

  景曜虽坐着,却将面前这女子的惊慌神色一览无遗。

  他将半盏残茶置于桌上,起身站定后,口中答道:“顾小姐不必多礼。今日之祸其实还应该怪罪本王。若不是本王向陛下求了恩典,请辛夫人出马助本王防治灾后瘟疫,二位也不至于遭此横祸。今日本王亦不过是是略尽本分而已。”

  他声音清冽如泉,带着一丝凉意,像他的眼睛一样。

  顾槿有片刻愣神——她未曾与人明言,他怎知她二人身份?

  许是她真的不善隐藏情绪,他轻易便看出了她的疑惑,只如寻常讲话般开口解释道:“值此灾患之年,两个弱女子不从淮宁城往其他方向逃离,却反倒向着淮宁走?事出有异,两位身份并不难猜。”

  一旁的修文惊讶地张了张嘴,继而恍然大悟,手暗暗指指身旁这位夫人,道:“难道这位便是盛都那位回春圣手……辛大夫?小人亦听闻辛大夫曾因以身试药伤了喉咙,无法开口言语,行必带纸笔,与这位夫人刚好对上。啊!那想必这位小姐就是辛夫人的关门弟子,顾丞相之女了!”

  此时睢王也已手执晚辈礼,对着立于后方的辛夫人躬身一拜,道:“此番小王未能考虑周全,令前辈出行受惊,是小王失职,实在惭愧。往后二位若有任何需要,小王但凭差遣,责无旁贷。”

  那边辛夫人已经上前将睢王扶起,并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宽心。

  片刻后修平从楼上走了下来,恭谨道:殿下,属下已将楼上几间客宿洒扫妥当。”

  景曜嗯了一声,视线淡淡扫过那女子,见她还瞪着她那湿漉漉的眼睛,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景曜不可见得摇摇头,心想,十年了,还没有长进,像个兔子一般容易受惊。

  用完饭后,众人便都各自去休息了。

  ……

  深夜。驿站客房内。

  顾槿躺在驿站陌生的床榻上,心里却杂念纷纷,难以入眠。

  ——今日是她人生中最为惊险的一天,从小熟识的车夫何叔被土匪害死,转眼间,那些仍在交谈言笑的土匪也死伤一地,血染官道。

  而那三个于须臾间便能杀死众多土匪的恩人竟就是她淮宁此行的上官睢王殿下和他的贴身侍卫。

  他们似乎对杀人并无丝毫负担,将那一众歹徒屠戮殆尽后,转眼间便能与她谈笑如常。

  顾槿心想,若是换作自己,如今怕已觉冤魂缠身,医道难继……

  念及睢王,顾槿的脑海中又不禁浮现了一双似冰又似火的眼睛——这个机敏果敢又进退有据的男子,竟然是传言中无能软弱的睢王?

  看来,传言确实不能尽信。或许,他除了一张称得上好看的脸,还有些藏在深处,轻易不让外人看到的东西。

  在这纷杂的念头中,顾槿终于还是疲倦地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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