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改造
援教老师到位后, 云桐没有如往常一样，忙着分派他们下到各村县去。
她花了很长时间在阳拓下的村县四处走访，与专员、本地官员们开会, 叫来外驻的将领询问调研，而后以阳拓为中心, 在附近画下了数个“示范区”。新州府将在这些示范区试行新政，以一年为期，明年夏收之时检验成果，而后循序渐进向全州推广。
甘哲所在的村子就是示范区之一。
汪栋记着甘哲，与几个老师一起主动申请进驻支教, 云桐则从凌乱的文书里找出这个村的试点计划，用笔杆挠挠头：“可我暂时没打算在这里建村塾。”
对于示范区，底下专员有提议先支教的；有提议先致富的；有提先建工厂, 把居民迁进集体宿舍, 然后推倒黄泥房重新规划改造的。
云桐则坚持：“窑厂不用起太多，先修路。”
目前可支配劳动力严重不足，云桐不能像从前那样多线并进, 挖矿就缺人烧窑，烧窑就缺人修路。村路还不知要修到什么时候，就别提同时进行房屋改造了，河道不疏浚、田地沟渠、下水管道等等亦难改动。好在云桐不是真的回到了白手起家的时期。至少她不必考虑钱粮的问题。她已经发函回家, 雇宁、江、庆三州劳工前来援建，高薪优待，至多到秋天, 用工荒就能大大缓解。
不过也意味着，在秋天之前，她分不出人手挨个村县建学校。
“所以只在阳拓府办学, 盖宿舍。前五年招生不设入学门槛，学生和榆宁学院一样封闭管理，每月放假两次，”云桐征求汪栋这位分校校长的意见，“你觉得呢？”
汪栋缓缓摇头，表示他不赞同：“住宿制虽好，但放到淮州未必合适。就拿甘哲来说，他家中仅有一个寡母，卧病在床做不得重活，村人对他们母子并不友好，无村邻友朋帮衬，你让他怎么能放心求学，半月才回一次家。”
“实施新政会派专员驻村，到时会对重点人群，无论身份户籍都会特别看护照顾，他的母亲也不例外。”
“专员毕竟是外人，学生总会有担忧和疑虑，时时挂念家里，难免影响学习状态。何况他们虽然多是未成丁的孩子，却也是一个家庭的劳动力，本地人对读书识字本就没有热情，让他们脱产去读书，恐怕父母不会同意。”
云桐为难，笔杆不自觉的在指尖转动，幸好是炭笔，不会又甩满桌墨点。
“其实没有什么可为难的，”汪栋看出来，笑了笑说，“我们最开始在宁州办流动学堂，不也是居无室庐，幕天席地，成日趟着黄泥来去吗。没有教室没有讲台，但只要有老师，就有学校。”
汪栋等数个支教的老师，自己凑钱去办了村塾。
云桐边叫秘书处把这笔钱补给他们，边感叹若人人都有这份积极性，她早就跑步迈进共产时代了。
五月的宁州已经开始筹备夏收事宜，但换做淮州，这里人都不事春耕，何来夏收。原有的官府与黄巾狼狈为奸，上瞒朝廷下欺百姓，截留赋税犹嫌不足，连百姓过活的口粮也要拿走。屯民消极抵抗，别提什么浇水施肥，种子往地里一洒便完成任务，官田收成自然难看的很。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勤劳致富是农业教给人的道理，想要从根上改变本地民风，绕不开土地与分配的问题。云桐带专员去清查户口、丈量土地、核实赋税，却没想到旧官府和黄巾一起丢进垃圾箱之后，还会有人跳出来阻挠。
他们不仅自己不配合人口普查，还拉帮结伙设障碍拦路，阻拦测量田地，不允许靠近县衙库房——好像他们才是本地主官一样。赵吉星曾遇到黄巾仙师自任县令，这伙人也差不多，推出个皮肤黝黑、胡子花白的老汉，来与云桐义正言辞地说：他们不欢迎外人，你不要来我这里，我们也不去你那里，以此沟为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把云桐听乐了。
她已经很久没遇到敢光明正大地圈地盘，自立国中之国的地方势力了。
叫来阳拓知府，他又冷汗直流，连连向云桐告罪，说他会教训这些愚民，请她放心。云桐打量老汉背后那些男人手持的木棍木盾，漫不经心地问阳拓知府：“这家人姓什么，什么靠山？”
阳拓知府却说他也不知道，这伙人口气很大，实际却连世家也算不上。他们只靠家族庞大，人多势众盘踞一方。与外地坞堡相比，他们不筑墙不积粮，甚至也不练武，挥着木棍锄头便自以为天下无敌；与士族门阀相比，他们多生孩子却不教养，几代都无人出仕。
难道是不喜欢吗。
云桐淡淡笑了笑，看得人浑身发毛。抬手示意护卫去把这些硌脚的小石头碾平，她调出备忘录，在淮州的改造计划里又添上一笔：扫黑除恶。
统计无主荒地，招民垦种，轻徭薄赋，租贷良种耕牛，这一套新州府是做惯了的。淮州百姓虽不热情，但毕竟有家有口，再怎样日子也要过下去。垦荒开地，修建田渠，旁观专员拼装水车，种下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根块与种子，偶尔也会在心里幻想一下，这些作物是否真如官府所说，会给他们带来饱暖富庶。
至于民屯的情况便有些复杂，黄巾让分地一法行不通了，云桐便将官田全部收回，不再分给屯民。
屯民心道果然如此，天下乌鸦一般黑，失望之余更加消极懒散。新州府未急着想什么拉拢民心的办法，仍在忙忙碌碌勘察土地，分出上中下三等。或继续种粮，或种豆，或种棉花、或移桑树辟鱼塘，或改为果林苗圃，或者，推平建工厂。
新州府不分地，但他们需要人种地，放出消息，欲将田地“包”给各屯或各人。听起来与从前没什么差别，地是官府的，他们只是为官府种地，最后收成全被官府拿去，只能得一点微末的碎米过活。不过，新州府号称只在包地时收一次“承包费”，只要他们不撂荒、不更改土地用途，官府便不再插手，最终收成多少在所不问，皆可自留。
新州府说话好听，但黄巾画饼更好听，被骗过太多次，屯民都觉得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兴趣缺缺、反应平平。好在总有人不死心，认为这些宁州来客不会为了贪他们三瓜两枣，拼着老家的名声也不要，怀着一种豪赌的心理，动员前后邻里凑钱包地。
至于不包地的屯民，新官府并不劝说，只给他们三个选择，或者从军，或者为官府种地，或者进工厂干活。总之，云州牧吝啬冷酷，不允许他们继续懒懒散散地躺在田埂上晒太阳。
紫薇直到九月仍繁花烂漫，淮州老桂发新叶时，甘哲已经能认五百个字了。
他能流利背出一整篇文章，却算不清一百减七十五是多少，甘哲不太清楚他的资质到底是好是坏，以后能不能去宁州的学堂。他拿着测验第一名的成绩去问养鸭子的大哥哥，到底是他聪明还是同学太笨了，大哥哥只会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塞给他一口咸蛋黄。
村塾就办在“养殖场”隔壁，起初是靠着鸭舍的墙支了个草棚，老师们用白色的，会簌簌下雪的脆笔在墙上写画。后来下雨，冲垮了草棚，老师们把教室挪到了养殖场里，但学生总被鸭鹅吸引去注意，等雨停了，不得不再挪出来。
老师们仿佛另有任务，经常有人调走，又有别的老师调过来，只有汪老师始终在这里。后来又来了一位女老师，总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村里人都看不起她，说女人出来抛头露面真不安分，甘哲本有些怕这位老师，但听到村人这些话，顿时觉得这位老师肯定是好人，就像他娘一样。
村里下来“流官”，要施行新政。甘哲成日在学堂里，除了上课就是写作业，回家还自己复习，不太接触村人。他不清楚新政的内容，只在某天忽然发现村道变得平坦好走了，那些流官又给村路铺了灰砖，气派的跟城里一样。
汪栋笑问他：“你去过城里吗？”
甘哲摇头，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跟母亲去过县城，似乎是为了给父亲发丧，后来便再也没出过村子，阳拓对他来说是个非常遥远、陌生的地方。
“现在你可以去了，”汪栋将测验卷磕平，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说，“那条路很长，就是为了让你们走出去看一看的。”
甘哲似懂非懂地点头。
后来村里的小河也变得清澈了，只是村人背地里骂的很难听。甘哲却很开心，因为他家在河湾拐角缓流处，最易堆积垃圾，夏天总是恶臭熏人。
流官给他们盖了新的学堂，窗明几净，只是要放着村里的懒汉来偷桌椅。他们在村塾学的第一件本领便是坐凳子，老师不许他们席地而坐，也不许他们叉着腿，教他们把裤子缝上再来上课。他们学老师的穿戴举止，渐渐的，甘哲竟觉得不缝□□，是件很丢脸的事。
母亲给他补裤子，笑着说他长大了，知道廉耻了。这个夏天家里只有花香味，母亲的身体也慢慢好了，那些流官派来了的郎中，还给他们发吃食。
流官还给很多人家修了房子，包括他们家，不过也不知是手艺不精还是怎么回事，这些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大人并不直接把房子修好，顶多是今夏不会再漏雨。甘哲从他们那里听到了火墙、火炕、火炉等概念，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如果家里有了那些，冬天母亲就不会生病，不会再长冻疮了。
母亲想给他买一些上学用的东西，她从流官那里领了活，每天在家里纺线织布。甘哲告诉她只要自己能考前十名，汪老师就会给他们发奖励，母亲夸他努力又聪明，但仍然去领活做活，想要赶在冬天前再把房子修一修，再把篱笆筑得更结实些。
明明家里到处都有要用钱的地方，仿佛比以前还要穷，但甘哲却不觉得苦。
他想，那些流官如果不是流动的流，而是留下的留，能长长久久的留在这里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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