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禁酒
“……皮外伤按时涂药，尽量不要沾水，扭伤注意休息便没什么大碍，我不是专业学骨科的，若是不放心，明日可以请老师们再来看看。”
时间已晚，但祝桥仍按标准写了病历与诊断，用跌打伤药压住，絮絮叮嘱了一堆，却发现谢玉言没有回应。转头发现这位贵公子坐在诊床边，因要涂药，衣衫半宽，露出白皙的臂膀，在昏黄烛火下莹莹如玉。
他垂目盯着水泥地开裂的缝隙，仿佛那里要长出一朵花来，听祝桥又叫了他一声，他才缓过神，礼貌地向他道谢，并让侍从给他封诊金。
祝桥只好问侍从有没有记住他的话，侍从应下，表示明天医生到馆后他们再找医生来看看。
谢玉言晚上被榆宁拽出去，不知怎么受了一身伤被祝小郎中送回来，惊动了仆从，尽管已经尽量放轻声音，还是惊醒了一墙之隔的谢九娘。
谢玉言忙将衣裳穿好，安慰谢九娘他没事：“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谢九娘不信：“这么晚了，哥哥还出去做什么？”
下人没有与谢九娘说他是被楚云桐拐出去的，谢玉言也不打算告诉她，随口说：“茂之说今晚城外有烟花，叫我与他一起去看，我看过了就回来了。”
谢九娘瘪嘴道：“九娘也想看，哥哥不带我。”
“今天外面人太多了，不方便，下次带九娘去看，”谢玉言哄她回去睡觉，“已经很晚了，明天医生知道九娘深夜不睡，会生气的。”
不知怎么，对着谢九娘委委屈屈的目光，谢玉言竟有一种“夫妻俩背着孩子吃独食”的心虚感，此念头刚刚升起，谢玉言猛地一个激灵。
一定是因为楚云桐，他才会有这样离谱的念头。
前后不过几个时辰，却发生了太多让他难以平静的事情，谢玉言更衣入寝，却毫无睡意。
他开始属羊，一只，两只，数到他也不知下一个数字该是多少的时候，他又梦见了楚云桐。
先是少女背靠烟花笑眯眯看着她的模样，后是少女面无表情踩着他的腿，倏忽用力，咔嚓一声。
谢玉言惊醒，发现痛的是扭伤的脚踝，听到的声响是医馆蒙窗纸老化破碎的声音。
而后一夜未能成眠。
索性第二天云桐再没来医馆，第三天也没来。谢玉言提着的心渐渐放下，心想云桐毕竟年纪尚轻，应该还是孩子心性，少年慕艾是很正常的，待热度退却，也就过去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放心了，专心照顾九娘，待治好她的虫病，他们就启程回京。
应该是这样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半的心放下了，可还有一半的心仍漂浮着，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谢九娘治病的间隙，他回了一趟郑府见谢十三和林茂之。林茂之的管束必然不如谢玉言这个亲哥严格，但谢十三在外人面前还算收敛，谢玉言没收他几样玩物，安排下背书的课业。
得知友人无事，林茂之松懈下来，开始品评榆宁新奇的风物。他最近喜欢上了清茶之道，经郑府管家介绍，厮混于榆宁有名的茶庄茶楼。
“有茶，有君子，有诗，岂能无酒，”林茂之从外面回来，有些愤愤不平地与谢玉言抱怨，“这榆宁官府不知怎么回事，管天管地，连区区杯中之物也要管。贴出禁酒的告示，说是试行一月并收集意见，而后再调整。现在外面都在买粮买酒，还有盛酒器皿，我常去的那家茶楼，茶价都涨了一倍。”
“不是禁酒？为何茶价翻涨？”
“我也这么问的，掌柜说市面上的酒价涨了，百姓喝不起酒，再要消遣，就只能来喝茶，因此茶价也要一同涨。”
听着荒唐，可细细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谢玉言便问：“酿酒需要用粮，如今粮价岂不也要翻涨？”
“粮价不涨，”林茂之说，“榆宁对粮价管控颇严，而且有官办粮铺在，只要官粮不涨价，私粮就没法涨。”
粮价稳定，仅茶酒涨价，听着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谢玉言便将事情抛到脑后。
聂泉来官府，恰好遇上实习生更换收集意见的竹筐。
邮亭外围着一群人，手里拿着竹简或纸张，催他们动作快点，投完意见他们还要去上工。
“这是怎么了？”艺术节他被县衙的专员和学生们拉去饮席，睡了一天才消去醉意，全然不知外面折腾出什么事来。
今日县衙除了递意见的人特别多，官署内气氛似乎也不太寻常，实习生绷紧了弦，完全没有平时轻松愉快的神色，被他问到也不多说闲话，指指墙上新张贴的告示，让他自己去看。
“怎么了这是？”聂泉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不明所以，去到墙下看告示，听人给不识字的百姓讲：“上面说要禁酒呢。”
初闻不由被他们唬了一跳，聂泉细看才发现总结不当，应当叫“限酒令”才对。
首先县衙指出市面上酒的质量良莠不齐，劣酒对健康危害极大，近年来劣酒喝死人的案件数量越来越多，因此县衙要开始检验榆宁内大小酿酒作坊的资质。合格的发放制酒许可与购粮凭证，不合格的给出一月调整，再检仍不合格便要取缔。而且也不是拿到经营资格便万事大吉，以后年年都要检查，更新凭证，不时还会进行抽检，以免劣酒害人。
其次，就算是好酒，多饮也无益，因此县衙提倡限酒。普通百姓仅作倡导，不强制，只在故意劝人酗酒乃至发生意外，苦主家人告官时，主家包括同桌所有宾客都要进行处罚，处罚力度从赔钱到坐监不等。
同时，凡与“官”字、公家扯上一点关系的，譬如官衙、官办作坊上上下下，工作时间一概禁酒。工作时间之外，工人、匠人规定同普通百姓；医馆与学院约束相当严格，学生在校内饮酒的，勒令退学，在校外饮酒的，视情况进行处罚。
不过要说严格，还要数作坊管事与官衙各级官吏，包括不算官吏的各位专员：凡自办宴席的，视赴宴人数准备酒水，不得铺张浪费，不得劝酒；参与他人宴席的，不得肆意狂饮以致失态，辱没官府声名。对此，医馆、学院、各作坊与县衙内部会做出更细致的规定，暂时不对外公布。
至于城中大小酒肆、茶楼饭馆，唯有拿到售酒许可才能经营酒水买卖，并且不得向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和肩头缝有红标的学生售卖酒水。如仅靠外表难以分辨年龄身份，应当要求顾客出示身份文凭，拒绝接受查验的，不得售卖。
聂泉站在告示下无语半晌。
他从前觉得榆宁兴旺、政通人和，皆因官府治理有方，作为官府的主人，榆宁县主颇有明主之相。
然而现在看这一篇限酒令，洋洋洒洒十几页，坚如铁桶，水泼不进，他忽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这就是秦律吧。
或者说，这就是□□吧。
是吧？
他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走进气氛微妙的官衙，发觉各专员与实习生风风火火穿梭不停，却低头含胸一副生怕被人注意的模样，他叫住先前与他亲近的那位财税专员询问：“怎么了，这副样子？”
财税专员神色复杂的看了看周围，小声与他说：“县主来了，要各部门去做本季度述职。”
聂泉先前只听过地方官员要赴朝述职，可惜他在京城时没能得见，来榆宁后楚戈从不回朝，仅上个折子便算走了过场，他不由好奇：“你们怎么述职？”
“写报告，”专员苦着脸说，“然后排队等着被县主骂。”
聂泉在县衙几天，大多时间都在看他们写各种简报、报告、告示，可以说，县衙里这些经历过捶打的实习生，随便拎一个出去，写文书的能力都能吊打很多县衙的主簿。
然而就是这样的好文书，榆宁县主还是不满意？
“形式合格只是其一，内容更加重要，还得防着同僚甩锅，”专员叹气，“就在刚刚，农部递交报告，说到夏收时暴雨致村庄人畜受害，怪底下传送撤离消息不及时。邮务部称是各县衙批款不足，不能各个养马，这不，我们的主管去解释，顺便述职，现在都没回来呢。”
聂泉：“……大概明白了。”
“平时季度述职都是唐县负责的，而且一般是下季度的第一月才开始，没有这么早，”专员再叹，“虽然一样严格，唐县的脾气比县主好多了。”
聂泉好奇，顺墙根偷偷跑去议事厅，从敞开的窗子看见坐在正座的少女，眉眼神色如刀锋般凌厉：“这么大一笔支出你说你不记得了？非要我把你脑子切开瞧瞧你才能想得起来吗？”
大约是财税主管，噗通跪在地上，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身边两大箱账簿，大约是刚刚现场核账。
唐显蘸朱砂写了张条，对一旁也在瑟瑟发抖的学生说：“叫桑年去他家里搜查。”
聂泉不知这位叫桑年的人是谁，他见这场景识趣的没有进去凑热闹，回去等了会儿，没有等到这位桑年，反而见到一个年轻女子带人挑几个大箱匆匆前去复命。
聂泉听人说：“是桑叶姑娘啊。”
“我娘前天说，若是我爹非要把我妹嫁给村东头的王老头，还不如把她卖进县主府，若是有造化的，也能和桑叶姑娘一样，当个女官。”
“县主府现在也不好进，只是去做个厨娘，也要专业排名前二十呢。”
“排名第一的已经去了。”
“……匠学院那群人是怎么回事，做厨子也比不过女生。”
“医学院不也是吗，第二也是女生。”
“农学院前二十有六个女生呢，听说四个毕业后都要来官衙当女官。”
聂泉望着那位叫桑叶的女子头上插的铜簪，与箱子上的大铜锁，在日光下争辉。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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