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扇·其六

　　步辇行在宫道上，周弄月依然心有余悸。妍琴见她脸色难看，气愤道：“都是青门那群人！无孔不入，事事上报，却惹得王妃您被责怪！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奴婢在门外都被吓着了！”

　　“我本没做亏心之事，不怕他查问。”周弄月道。

　　青门再如何禀告，要疑心他们的却是广真帝自己。她加派人手乃是自保，原本无可指摘，却因此平白无故被套了个嫌疑。

　　叫人如何不寒心。

　　妍琴又道：“若是赵小姐那日不来就好了。若不是她说那一番话，您也不会……”

　　——若不是赵娴那番话，她说不定甚至不能从践行宴上完完整整地回来。

　　“别说了。”

　　心尖上漫开一阵熟悉的闷痛，宛如一只无形的鬼手扼住喉咙，使她觉得呼吸困难。周弄月捂住胸口，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轿辇扶手，妍琴见状大惊失色，连喊停轿。

　　她将随身带着的药丸给周弄月用水服下，眼见着自家主子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才渐渐定下心。此时，两名黑衣暗卫忽然从天而降拦在了步辇之前，齐齐单膝跪地，请王妃去一趟青门。

　　妍琴心中正对这群告密者恼怒不已，说出的话也冲了几分：“没看见我们王妃身子不适，正要回宫休息吗？你们算个什么东西！起开！”

　　然而两人却是岿然不动。妍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正要发作，便听周弄月的声音幽幽响起。

　　“无事，我还撑得住。”白衣女子冷冷一笑，“去青门吧。”

　　——

　　鸾鸣宫这地方，周弄月是相对陌生的。纵使她在宫中长大，却实在没有什么来这里的理由。

　　最近一次登门，应该是在四年以前，她尚未嫁给陆镇之前，因终身大事苦恼不已。她不知是该遵循周太后的意思延续周王府香火、继续光耀其门楣，还是该抗争一把、赌上一把，选择自己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心上人。

　　东方昭仪请她来鸾鸣宫下了一局棋。周弄月答应得很痛快，她对自己的棋艺一向自负，就像舞艺一样。那一局棋的时间，东方昭仪与她聊了很多，聊自己的过去、她的过去，告诉她自己家族在江湖上渊远的历史，说到十五岁家族被灭门时自己的疯狂与绝望。她说自己当初随侍于陛下身边只是为了报恩，还带着一点想要他为自己报仇的私心。但有了青门以后，她渐渐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无非想要看到，我在乎的人宁静安好，有梦想的人心愿得偿，还有盛世天下，繁华太平。”

　　东方昭仪落下最后一子。

　　“但愿你也能明白你想要什么，不后悔什么。”

　　清点棋盘，周弄月险胜二子。她露出有些惊喜有些讶异的神色，东方昭仪看着她微笑。

　　“你看，在棋盘上，你就很知道自己要什么。”

　　——

　　两名暗卫一路将周弄月引向了鸾鸣宫的偏殿。推门进去，屋内对坐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外望去。其中一人起身快步向她迎来：“见过王妃。王妃辛苦了。”

　　“安阁主客气。”周弄月道。洛袖这时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朝着她不远不近地行了个礼：“见过王妃。”

　　“不必多礼。”周弄月坐下道，“二位这么麻烦请我过来一趟，又有什么话要问？”

　　安若与洛袖对视一眼。安若首先开口道：“听闻赵娴小姐与王妃是旧识？”

　　周弄月下意识看了看洛袖，却见后者只是垂着眸盯着茶盏里上下浮动的茶叶不言语。

　　她大方承认道：“是。”随即又道：“赵娴才立了功，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安阁主这时候向我打听，该不会是抓到了她什么错处吧？”

　　“倒不是，青门习惯将人的底细查干净。”安若轻描淡写，“请问王妃，就你所知道的而言，赵小姐可曾习武？”

　　“自然。”周弄月道，“赵家三代武官，将门之家的女儿常有习武之风。”

　　至于她自己，想来是个意外。

　　“敢问她武功几何？”

　　“我并非习武之人。安阁主这话怕是问错人了。”

　　一直闷不吭声的洛袖此时开口：“你是怎么认识赵娴的？”

　　周弄月似笑非笑望她一眼：“我与你说过的呀。”

　　洛袖冷然道：“请王妃再说一遍。”

　　周弄月轻笑着叹了口气。

　　——

　　她认识赵娴，是在出阁的前一年里。

　　那段时间周弄月深陷犹豫与纠结，陆镇对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几乎要将她一腔孤勇尽数浇灭。她丧气地想，就这样吧，如果陆镇不想娶自己，一个人痴情地演独角戏有什么意思。

　　可是陆镇偶尔不小心泄露出的一点心思，偶尔的怅然若失与对她的那些温柔，就像给荒野中的旅人一点遥远的绿意，让她忍不住又艰难地继续跋涉前行。

　　那段时间，周弄月常借着探望周王府旧人的名义，领着周太后的谕旨出入金陵大营。她追逐陆镇，却发觉了赵起对自己默默的喜欢。赵将军是如清风朗月一般温柔而美好的存在，周弄月甚至一度动摇，就这样吧，放下自己对陆镇那份执念，赵起是一个怎么看都完美无缺的人选。

　　和他在一起，说不定对陆镇的前途，也是有帮助的。

　　那段时间周弄月也尝试着与赵起亲近一些。她会去看他练兵，看他耐心地指点士兵们枪法要领。陆镇从不会这样春风化雨般待人，他实在孤傲，孤傲得只愿与天才为伍。

　　周弄月就静静地站在场边，等他们解散休息时，与赵起说几句话。她能看到那青年在见到她来时，眼中骤然亮起的明灿光芒与唇边不由自主的快乐笑容，每当此时周弄月都忍不住唾弃自己卑劣。她不该玷辱这颗明珠的真心。

　　某一天她在训练场边见到另一个少女。这地方原本就少女子，偶有几名女将官也是甲胄附身、面容冷峻。这样一看，那红衣裳、高马尾，冲场内高声喊着兄长兄长的少女，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赵起匆匆地结束了训练，快步向她走去。少女高兴极了，整个人飞扑起来吊在白衣将军身上，像一只翩翩欲飞的蝶。

　　赵起接着就看见了周弄月。他赶忙将红衣少女放了下来，不顾妹妹扫兴的抱怨，拉着她朝周弄月走去，英俊的面容上略有赧色，莫名着急地介绍：“郡主莫要误会，这是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娴儿，还不快见过长乐郡主。”

　　周弄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子。她忽然想到了洛袖，这时候洛袖应该和陛下他们到了临安吧？说来他们离宫也有些时日了。不知在外头安不安好。

　　她就是这样结识了赵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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