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扇·其三
骚乱平息之后洛袖留在现场清点损失。现场侍卫死伤二十余人，大臣们除了受惊过度外倒全部安然无恙。青门暗卫八人负伤，一人重伤，一人战死。
战死的那女孩子不过十四岁，长得清清秀秀，素日里性情单纯、爱说爱笑。
但依着青门的规矩，暗卫的尸首就算有幸保存被捡回去，也没有地方安葬。她们的尸体会无一例外地被焚成灰烬，填进鸾鸣宫后院的一棵大榆树之下。
洛袖对着那女孩的尸身默默地站了许久，才吩咐了一句“依例行事”。
她又问：“司璇的伤怎么样了？”
身侧暗卫道：“已紧急处理过。西辰阁的人到了，如今正在救治。”
洛袖“嗯”一声，又道：“赵小姐呢？”
赵娴的那道伤着实吓人，比司璇的重伤更甚。洛袖不知她还能不能有命活下来。
“是安若阁主亲自在看。”
“那就好。”洛袖道，“最好别让太医院的人掺和进来指手画脚。一群饭桶。”
暗卫道：“太医院治治西六宫那群嫔妃娘娘的富贵病还妥，这种战伤外伤，自然还是我们青门更得心应手。”
洛袖点点头，道：“我去安若那里看看。”
暗卫道：“阁主要不要换身衣服再去？您……”
洛袖看了看自己，满身的血迹，鬓发散乱，连指甲缝里都填满了暗红色干涸的血。全身上下也只有那一把匕首是干净的，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从不会在刀刃上沾血，依旧锋锐雪亮如初。她将赤蝶匕首收回袖中，淡淡道：“不必了。我就这么去，难道还有人敢说我什么？”
赵娴被安置于城楼上某间房中。洛袖靠近那里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房门外围了里外三层的人，都眼见着这位赵小姐救了太子殿下，知道她即将飞黄腾达，眼巴巴地等着献殷勤。
都是不知道赵娴伤得多重。
她再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看见陆镇从人群中出来。玄甲锃亮如初，未染半点鲜血。
洛袖想起方才刺客入侵时他全程不在现场，心下不禁大疑。但她知道陆镇是个脸上藏不住情绪的人，此刻见他神色坦荡、并无半分心虚，更加摸不着头脑。
陆镇也看到了她，快步朝她走来。
在洛袖开口质问前，他抢先一步道：“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我可以发誓，今日之事与我全然无关。”
洛袖蹙眉：“你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的确。”陆镇道，“你不是还派人跟着我吗？我和停云不过只是出去走了走，若是不信你大可以去问你那位下属。我早就发现了，也没赶她走。我行事光明磊落，自认问心无愧。”
“……这点信用，你在我这还是有的。”
“此番你将领功了。”陆镇道，“不过，还是里面躺着的那位得利最多。”
洛袖问：“她没事吧？”
“问我做什么，自己不会去看？”陆镇道，“说起来，你怎么忽然关心她是死是活？”
洛袖道：“我可不像你。——最是自私自利的，心中只有自己而已。”
“活着太难，能护好自己、护好自己在意的人已是十分不易。我可没有多出来的悲悯心肠。”陆镇道，“咱们的太子殿下受了惊吓，此番只能是我回宫禀报父皇了。先走了，长乐还在等我回宫。”
洛袖忍不住问：“她没受伤吧？”
陆镇本都走出几步开外，此刻又转过头，弧度扭曲地朝她一扯嘴角。
“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断了腿，怎么什么事都问我？不会自己去看？”
“……”
周弄月的声音在此刻恰到好处地响起：“殿下。”
她从远处款款地走过来，衣摆上沾染了些许灰尘，却仍是仪态端庄、风姿绰约。她柔声对陆镇道：“殿下，回宫的车驾已经备好了，我们走吧。”
陆镇牵着她的手，正准备离去之时，周弄月忽然转向洛袖，隔了一段距离遥遥地对她说了一句。
“听闻洛阁主升迁，恭喜了。”
——
洛袖往赵娴所在的那房间继续走去。她满身是血，神色冷然，宴席上那些人都见过她杀人的模样，个个噤若寒蝉，竟自觉地为她让出一条道来。洛袖叩了叩房门，说了句“是我”，门内便有西辰阁的暗卫为她打开了门，将她迎了进来。
内间房门紧闭，暗卫说安若与几名下属正在里面进行救治。洛袖点点头，接着一眼就看到外间坐着的赵起。
年轻将军神色颓靡痛苦，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双眼无神，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某一处，自责懊悔之情几乎要将人吞没。
洛袖低声道：“赵将军……令妹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赵起的身体微微一震，动作迟缓地抬起头，看了看洛袖，复又垂下眼低声道：“谢谢洛姑娘好意了。”
他的声音轻似呢喃：“傻丫头，怎么这么傻。天大地大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这样急匆匆地去给别人挡刀子，是生怕自己父兄不够伤心，不够难过么……父亲知道了此事，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说到底都怪我。妹妹在我身边，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有保护好她。她小时候我没有陪着她就罢了，长大了偶尔向我提些什么要求，我还自以为正确地去逼迫她……难道这就是我的报应？但娴儿是多好的孩子，她是全然无辜的，我犯下的错处为什么要娴儿来承担结果？”
洛袖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干巴巴地说：“赵小姐勇气可嘉，等她醒了，陛下自然会给她诸多褒奖的。”
赵起苦涩道：“娴儿一个女孩子家，又无心从政，要褒奖做什么？若是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或是落下什么毛病，我才是真的无法原谅自己。”
他喟然长叹一声：“她说自己想进逐阳宫，说自己有多么喜欢太子殿下，我一开始总以为她夸张了。她才多大，她懂什么——如今看来却是我自以为是。”
“我是多么差劲的一个兄长啊。”
洛袖一时无言。
赵起又何须苛责自己呢？在这以前，洛袖也不相信，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还会有人这么喜欢陆钰，喜欢得愿意为他豁出性命、愿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洛袖何尝不是自以为是？
她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她能给陆钰的也只有自己的一条命。但如今就连性命也不再是稀罕物，她还有什么值得让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驻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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