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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八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云岫蹲下身子探了探中刀之人的鼻息。

  没气儿了。

  不用多想,死的很快。

  能一击即中的,绝非那些普通人凭借着自己的三脚猫功夫能做到的。

  方梦白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怀中的姑娘晕的很彻底。

  叶惊阑抬眸,正巧对上方梦白探究的目光。

  方梦白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能一路跟的这么紧,竟然尾随他到了甄音杳屋子的后街上。

  而此事要从云岫刚走完山路说起。

  有一驼背老头,他很老了,老的胡子花白。

  他的脚步虚虚,又没有拄拐,仿若下一秒便会倒在路过之人的身上。

  这个嘴唇乌黑,喘气连连,在路边歇了一阵的小老头终是熬不住了,他向刚好路过两人求助。

  叶惊阑便应了他的要求,扶着他回了家。

  说来也是巧,小老头的家就在甄音杳家的附近。

  甫一从驼背小老头的家中出来,叶惊阑就看见了跟在心不在焉的甄音杳身后的方梦白。

  方梦白倒是气定神闲,负着手一路哼哼着,不知他哼的是什么曲儿,但能听出他的欢畅。

  叶惊阑和云岫一合计,决定跟着他去瞧瞧。

  当有着破空之势的小刀飞来。

  甄音杳因了不知名路人这巧妙的一撞,躲过杀招。

  那把刀最后出现在了另一个不相干之人的心窝处。

  叶惊阑见着了方梦白那奔命的急速,不免想笑。

  “你全看到了?”方梦白将横躺在他怀中的甄音杳往自己身子上靠,生怕一不留神脱了手把她摔了。

  他可不想假装什么善人,他怕在撕破脸皮时格外的丑陋。所以他选择了对自己诚实,诚实地表达自己的内心。

  看不顺眼定是不会给好脸色。

  叶惊阑却像一个和尚似的,打着机锋:“庄主觉着我看见了,便是看见了,庄主觉着我没看见,那便是没看见。”

  方梦白冷冷地看向地上的尸首。

  看这面庞,大约在四旬,唇峰处有一块黑斑,眼角鱼尾纹很深,饱经风霜之后留下的皱纹好像大多数留在了额上。

  这人在死前是痛苦的。

  或许不是因为人之将死,是因为别的烦心事儿。

  还有他指头上的茧子,指甲缝子里的污泥……

  这一定是个生活不如意的人。

  方梦白面无表情地稍微屈膝,手一伸,拔了那把插入心口的小刀。

  刀尖上垂坠着的血珠子,徐徐淌下。

  “这把刀,做的很精巧。”

  方梦白试着翻转手腕,顿然向前一刺。

  骤起凌厉风声。

  薄如柳叶片。

  方梦白眼底腾起的分明是杀意,这把刀原是向着甄音杳的,如此想来……

  花朝城的衙役来的很快。

  和沙城那些穿官服的懒散的作风完全不同,他们雷厉风行。

  仵作验身,录事记在簿子上,衙役细细询问了在场众人。

  一无所获。

  在录事记下最后一笔,领队捕头感慨着花朝城风平浪静太久了,总会出点岔子的,这些岔子不仅苦了百姓,还会苦了当差的人。

  随后,他们一队人马抬着尸身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府衙。

  叶惊阑眯起眼。

  云岫不明白捕头的话是什么意思,风平浪静下的暗潮涌动最终会冲垮名为“太平”的河堤?

  不明来路的花香一丝一缕地涌进她的鼻腔里。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暮涯从怀中掏出的锦帕里包裹的那把小刀。

  那么尖利。

  那么薄。

  会否是同一个人,或是同一伙人?

  云岫暂且无法给出定论。

  先是对暮朗下手,暮涯向她求救,她婉拒了。后是当街杀人,杀错了人,被她碰上了。

  他们在明,敌在暗。

  云岫感觉自己又陷入了一个迷局。

  被人推着,搡着,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里。

  这种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感觉从她初初离开北疆就有了。每到一处,她所感受到的,全是未知的,张大了嘴准备吞噬她的深渊。

  深渊不可久望,亦不可不望。

  方梦白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嗑着下唇思考的姑娘,心中钻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若非云岫就静静地立在那任随他从上而下地打量,他肯定不会相信,这种被他推究出的怪异感觉是——杀气。

  这样的杀气,比起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从未想过,一个姑娘会有如此强烈的杀气。在他的眼里,姑娘多温婉贤淑,说不上几句便会拈着手绢儿双颊飞红霞,要是碰上了性子爽利如甄音杳这般的,也不过是嘴上骂骂咧咧几句。哪怕是行走江湖的女侠客,会尽可能的收敛起锋芒,将自己融入整个江湖中,化为一条滑溜的鱼,以便于左右逢源。

  他心生凛然。

  思忖之中,云岫已拂袖走远。

  他望着云岫的背影,如同看一条伏在草丛里的毒蛇,等到风吹草动的时候,猛然窜出,张嘴咬紧路人的血肉。

  他不喜欢用毒蛇来作比,他找不到更为合适的词来形容与描述。

  方梦白隐隐起了戒心。

  他对叶惊阑早有耳闻,但对云岫……一无所知。

  他的手有些发酸,不知是方才猛地刺出的那一下子使得他有了后续的不适,还是他抱着甄音杳的时间太长。

  他咬了咬下唇,决然地走回甄家院子。

  ……

  花朝城暮家。

  大门。

  古朴的暗色门,与富足的暮家不大相称。

  门环上有了点点锈迹。

  还没待叶惊阑叩动门环,里边的人似有感应,径直拉开了大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鹿贞在前面带着路。

  “你怎知我们在门外?”云岫问道。

  鹿贞眨眨眼,那一双像小鹿的圆眼里光亮闪灭,她歪了歪脑袋,欢快地说道:“小姐说你们快回来了,教我等着你们,我本想着去到街上随意走走,望望叶大人和云姑娘到了何处了,没想到你们就在门外。”

  云岫压着声音,问着鹿贞:“鹿姑娘是哪里人?”

  鹿贞的脚悬在半空中,落下,软鞋底在石板小径上无声无息。

  她甜甜一笑,微微露出的白齿与朱唇相映成趣,这姑娘的口脂涂得过厚了,显得老气。

  她回答道:“花朝城,鸣泉县人。但我却是实打实的花州人。”

  这里便是花州。

  鸣泉县是花朝城边上的穷山坳。

  她又道:“我家上有老下有下,在前有三个姐姐,在后还有两个弟弟,家境贫寒,再加上那些年庄稼收成不好,父母做了打算,将我送到暮家老太太处,托付了我这一生,也就是说从我断奶伊始,便在这暮家了。待我年岁稍长,老太太把我送到了小姐的院子里,跟随着她一道读书,写字。只可惜我天分不高,至今只会念几本杂书,写几个斗大的字罢了。”

  “原来如此。”云岫慨叹着,暮家确是心善的,收留了鹿贞这样的姑娘,“那你很是喜欢花朝城了?”

  鹿贞眼眸一亮,她点点头,“我愿把我这短暂的一生留在花朝城里,生是花朝城的人,死后还要长眠在花朝城这片土地上。”

  “到了。”鹿贞指了指身侧的小院,“姑娘的院子在隔壁的梅芳阁。”

  “多谢。”

  这个梅芳阁的位置极为尴尬,左边住着的是喜欢爬墙的叶惊阑,右边的静雪斋里挑灯夜读的是析墨。

  此时析墨的屋中熄了灯火。

  云岫长舒了一口气。

  他应是歇息了吧。

  可是那袭白衣施施然,飘飘然地出现在她眼前,她知道,一触即发的二人之战无可避免。

  “扶疏公子今日是噎食了?这么晚还循着小径消食也是不易。”叶惊阑在关上院门的那一瞬毫不留情地将言语砸出。

  析墨瞟了他一眼,迅速低头,支支吾吾地回应道:“肚中蛔虫尚且不能知晓我的不适,叶大人慧眼如炬,比虫还灵,析墨佩服。”

  院门闭上。

  在墙头上肆意拔着杂草的小姑娘晃着双腿,“咯咯咯”地笑着。

  蒙络手上的银环轻轻相撞,碰出了清脆的响声。

  她的头偏向了听雪轩的院子里。

  叶惊阑正抬手揉着眉心,他很疲倦。

  蒙络清了清喉咙,迟迟未说一句。

  析墨有一种使人安定的魔力,她原是想着从中插一脚,图个乐呵,可在真正见着了析墨之时,只能想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八个字。

  蒙络向后一倒,从高墙跌落。

  没听见重物落地之音。

  云岫心想,这姑娘准是去她院子里找一个安逸地儿躺上了。

  析墨的唇嗫嚅着,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云岫心生疑窦。

  “软软。”他早已抛开了所有,声声唤着她软软,析墨本是凡间的仙,终是由得那红尘烟火浊了身。有了真实的烟火气未尝不好,让他添上一分平易近人。

  正如他所说,扶疏公子和析墨是两个人,而析墨遇上云岫的那一刻,就不再是析墨了。

  扶疏公子的自在超然,不属于析墨。

  析墨平和的笑让云岫的心颤了颤。

  “软软,我不想你涉险。”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温柔如初。

  云岫怔住。

  析墨默然不语,似不愿多言。

  他深谙“言多必失”这个道理,但面对云岫,他不由自主地便想劝住她。

  “我在暮府作客,怎会是涉险?”她坦然地看进他的眼底。

  析墨苦笑着,执起她的手来。

  云岫下意识地回缩。

  析墨发了神,随即懂得。识趣是做人的本能。

  “静雪斋我住了好些日子,有清流,有花木,小筑清幽,无人打扰。”

  析墨没直言,他不敢把话挑明了说。打心里觉着自己变得畏首畏尾了许多。

  云岫扬起一笑,“听闻花朝城的啼绿酒是一绝,若是能看看天上月,听曲水潺湲,品啼绿酒,不失为一个乐趣。”

  他知晓,这是她答应了。

  析墨当真是摆了一坛子啼绿酒,直言道:“朗哥儿前些日子派人送来的,我还未开过封。”

  云岫抱过酒坛子,顺手掀了盖儿,鼻翼翕动。

  她赞道:“光是闻闻这味儿,我便知是好酒。”

  析墨不言,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顺着触到她的脉搏。

  “你……”

  一切尽在不言中。

  云岫颔首,应道:“得亏于苏大夫,还有……师父。”

  这两个人,就像是横生出的刺,扎在有节律跳动的心脏上,每每随着血脉途径,就要痛上一痛,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苏翊没了。”析墨从宽袖中取出一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书信。

  他搁到桌上。

  不够明亮的皓月映着不明朗的表情。

  云岫只觉胸腔里那颗心脏快要跃到外界。

  没了……

  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她的眼前氤氲,热泪滚滚,不愿出眼眶子。

  展开信笺,是方方正正到辨不清是谁写成的字。

  “啪嗒。”

  无声的泪似乎变得有了声音,伴随着心一跳,是一种煎熬。

  苏翊死了。

  手上的刀痕新旧交叠,连她的扇坠儿也失了光彩。

  “他是含笑死去的。”析墨将她的碧玉扇坠儿推到她的手边,“这是你的,他们是识得的,便自作主张带了回来。”

  “为何不让它随着苏翊一同下葬。”

  “因为是你的。”析墨正色道,“苏翊把身后之事交给了绪风。”

  “绪风同他乃是生死之交,交予绪风,他自是能放下心来。”云岫有些哽咽。

  她明知世间因果无解,偏要求个一清二楚,这是荒唐之事。

  苏翊心愿已了,离别尘世间。本是乐事一桩,云岫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析墨则是道出了她心中所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所以他没了。”云岫摩挲着这块失了光彩的碧玉,呢喃出声,“我是云中客,时乘天外舟……”

  “软软,斯人已逝。”他想要劝慰。

  云岫忽而轻笑一声,道:“死了便是一了百了,活着的还要受着磨折之苦。”

  “众生皆苦,你师父亦苦。”

  “我知。”

  析墨抱起酒坛子,往她眼前的瓷杯里倒。

  “只此一杯,身子骨未好的完全,切记忌嘴之事。”析墨细细叮嘱。

  白皙修长的青葱指把上瓷杯,掩住了杯身上的青兰,她举杯,对月遥寄,“安好。”

  每个人都会如她所愿,万事安好。

  “软软……”析墨截下了她往嘴边送的瓷杯,“万不可以身犯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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