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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用金算盘发誓


  曾停晃悠着腿儿,绿袍子的袍角上下飘忽。

  “梨花木的,就别想了,今儿个白送了出去,还没来得及打呢。”

  他口中嚼着毛豆儿,腰上挂着的布袋子里还有剥得干干净净的煮毛豆。

  他很不喜欢毛豆壳子上的浅毛毛,每次触上去,都会觉得短针在扎手。

  手指拈在光溜溜的毛豆儿上,一颗,一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唇瓣,那么仔细,那么轻柔。

  曾停认为他今天碰上云岫,是他平生三件倒霉事之中最倒霉的一件。

  白搭四个棺材。

  还有一口棺材是黄梨花木打的。

  尽管黄梨花木窝窝里面躺着的是自己按辈分上来称的侄儿。

  一只手摸着金算盘的子儿,指尖弹着珠子。

  他这金光闪闪的招牌,有许多人说过同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这招摇的就如同恨不得别人来抢!

  抖抖算盘,谁想要,便来拿去好了。

  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茶坊里大大小小的棺材卖了不少了,这算盘子儿一颗没少。

  神奇吗?

  一点也不神奇。

  惦记的大有人在,真下手的,寥寥无几。

  有时候啊,被所有人珍重的这条命,在老天爷面前,就是一个笑话,像米粒大小的笑话,可有可无的笑话。

  他眯起了眼。

  味同嚼蜡。

  曾老板认为他生平只有一个最爱——钱。

  仅仅只有钱罢了。

  亏本买卖,做得心里不舒坦。

  他的后槽牙磨着毛豆儿,想象自己在嚼山珍海味。那个让他亏了本的细皮嫩肉的贼丫头,真是贼精贼精的,只可惜慧极必伤啊。

  被吓得两眼一翻,晕厥过去的姑娘横躺在地上。

  曾停站在她跟前,叹息道:“我又没说是你的。”

  简陋的房门咿呀作响。

  有一干瘦的老太婆抿紧了唇,拄着拐慢慢地跨过门槛。

  她两眼空洞无神,眼白很多却布满血丝,唇是缩瘪而无光泽的。

  但她将自己的头发梳得很齐整。

  像出嫁的新姑娘,对待自己的妆容一丝不苟。

  另一只手上颤巍巍地抓着一把梳子,嗫嚅道:“曾停,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就麻烦你了。”

  “老太太,这就准备好上路啦?”曾停将装毛豆儿的小布袋束紧,用金丝线裹了两圈。

  “曾停,芙儿的事,还请你多上心了。”老太婆瞧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姑娘,“芙儿是老身唯一放不下的孙女。”

  “老太太,你就把心放到阎罗王那里等待下一世吧,芙妹的事就包我身上了。”

  “包着包着,就到你的床上了……”老太太抬手,一拐杖拄到了曾停的脚尖子上。

  曾停被这突然袭来的力戳的往上一跳。

  那一身肥肉随着他的蹦跳颤抖如波浪,一波接一波,久久不平息。

  老太太望着干干净净的院子,“怎么没把棺材给老身抬过来?”

  “这不,工人们今儿太累了,我遣他们回去歇息了,就请老太太随我走一遭吧。”

  “你得背老身去你的茶坊,人老了,不中用了,脚不太方便。”

  “老太太,背你可以,你得和我细细传授一下你的家门绝学。”曾停伏在她耳朵上说道。

  老太婆空洞无神的双眼重新焕发光彩,“胡扯,什么家门绝学,人都要死了,还传什么传?”

  曾停咯咯咯地捧着肚子笑起来,“你这老太太,到头来要把秘密带进棺材里,连芙妹都不告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老太太的拐杖敲在了他的腿弯处。

  “老太太不减当年风采!”他揉揉腿弯,笑吟吟地说着,“就是芙妹,可能……”

  他话没说完,勾起一抹阴险的笑。

  沙城里谁都知道杨家老太是个狠人,只是她早年丧夫,中年丧子,独自抚养了一个平平庸庸的孙女长大。

  她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不传给杨芙,即是不知者不罪,但外人怎会相信杨芙不知道内情?

  平庸如她,也许老太太的脚刚跨进棺材,其余人失了忌惮,顺手就送了个大礼给她的乖孙,杨芙不出一日紧随着就去了。

  曾停掂量了一下,这棺材钱啊,还是收少一点为妙。

  但按照命数来说,他不应该往下降价了。

  不知不觉,手又抚上了腰上的袋子,想去摸两颗豆子嚼嚼,用以平心静气。

  可刚一碰到那个袋子,他还是觉着不对。

  被这老太太一搅和,眼看着嘴边的鸭子长毛飞了。

  他才不会就此放任煮熟的鸭子扑腾着往天上飞。

  金算盘一抖,他脑子里百转千回,想法太多了,实施起来是否会很困难。

  这老太太咬死不松口,大不了就带着孙女一道儿去阎王殿报道,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曾停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没琢磨出个名堂来。

  再添一把火?

  把握不住火候,小心把自己给烧个外焦里嫩。

  只见老太婆将拐杖一横,“你用你这金算盘发毒誓,照顾好芙儿,我就把你想知道的事告诉你。”

  曾停一怔。

  老太太这么好说话?

  只是这金算盘……

  他瞅了瞅手中的算盘,再瞅了瞅坚定的老太。

  目光来回,他瞧不出个实在的东西来。

  曾停犹豫了许久。

  老太太开始催促:“曾停,想好了就做最后一个买卖。”

  他攥紧了算盘,迟迟不下决定。

  凡事都有个万一。

  “怎么,舍不得了?做久了鬼怪,不知道怎么做人了?”

  他不再扯着脸上的肉,任由它们脱离了笑容,渐渐放松。

  “老太太,换个条件吧。”他想知道,但他不想用金算盘来发誓。

  “你答应,我立马说。你不答应,那便让芙儿随老身一块儿去喝孟婆汤,下辈子老身还要做她的奶奶,照顾她,看着她出嫁。”

  曾停咬着牙,点头答应了。

  “好,按老太太的要求,曾停今个就发毒誓,如违此誓言,我和这金算盘的前任主人一般,灰,飞,烟,灭!”

  “好!”老太婆干瘪的嘴唇唤着曾停的名儿,教他俯身贴耳过来。

  曾停的绿袍子袍角在晃动。

  像天上的月儿倒映在井里,风一过,乍起波痕。

  他的眼睛里闪着不定的光。

  “当真是这样?”

  “老身无半句虚言!”

  曾停蹲下身,扶住老太太的腿弯儿,往背上一带。

  老太太稳稳地伏在了他的背上。

  “曾停,老身也为你算过命了。”

  曾停的脚步本就虚浮,甫一听到这句,一只脚硬生生地悬在空中,没有落地。

  他干笑两声,感受着身后之人的轻重。

  人老了,就失了身体里的精气,慢慢地,就轻了,到最后,瘦如干柴,轻飘飘。

  羽化登仙是不大可能的,那是话本子里常说的,给世人宣扬苦难与磨折不可怕,熬过去便可,这是必要的修行,待到死后,活得越苦的人越能体味到往生之乐。

  其实说到底啊,死都死了,还讲究什么快乐不快乐的?

  他攥紧了金算盘,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内心波涛汹涌。

  杨老太的托孤……

  他叹息着。

  在他的长叹息中,她去了。

  仿若又轻了一些。

  最后一口气喷在了他的颈窝里。

  那么凉,那么凉。

  生死无常,看淡就好。曾停如是想着。

  ……

  屋顶上目睹了全过程的两人碰了杯。

  “老太太自己贴的。”叶惊阑晃了晃空壶,示意里面没了,仅余两杯而已。

  云岫颔首,说道:“可那姑娘被最近的接连发生的惨事吓破了胆,以为勾魂无常找上门来了。”

  “你是在催促我破案吗?”

  为了安抚人心,叶惊阑必须早日将凶手捉拿归案,可惜现在还没有丝毫眉目可言。

  “叶大人是御封钦差,我等小喽啰岂敢说大人半个‘不’字?”最后一杯酒,她要细细品。

  陈情酒好像在出了大漠之后,就变了味儿,少了呼啸的狂风,奔走的乱石,无穷无尽的曝晒与极寒交替,这个味儿,就淡了。

  “你已经说了。”叶惊阑放下空酒杯。

  他拉过煮毛豆的小篓子。

  探出手,拣了一个饱满的豆荚。

  两指一带,去了壳儿。

  再往空杯中一丢。

  如此反复,很快就装满了杯。

  装满了毛豆儿的酒杯被推到了云岫的手边。

  “我想到了一个人。”云岫塞了一颗豆子到嘴里。

  叶惊阑在脑海中搜寻那人的音容笑貌,竭力模仿出那种笑出二月春风的感觉。

  形不似,神似。

  “你怎知我说的是他。”

  “析墨一直是一个温柔的人。”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析墨对任何人或事都保持着一条水平线上的度。

  而云岫,在高出水平线许多。

  他很清楚,却不嫉妒。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换回了自己慵懒的笑,嘴角微微上扬,桃花眼里漾着粼粼波光。

  要是世间所有事必须讲求先来后到,那么许多人都会错过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

  云岫端起杯子,嚼着豆子。

  “虞青莞和薛漓沨,将早与巧占了个双全,到最后还是不肯相认。”云岫举着例证。

  “也许在你见到绪风的时候,你会感慨更多。”

  绪风……

  耳熟的名字。

  她来不及深想,被叶惊阑一把拽下了屋顶。

  “子时快到了。”

  云岫一愣神,曾停和她做出“子时之约”时,叶惊阑不在场吧……

  叶惊阑看出了她的疑惑,眨了眨眼,“蒙歌是沙城人。”

  沙城人很排外,要是同为沙城人,打听起事儿来,那就容易得多了。

  譬如曾老板的茶坊。

  譬如薛漓沨和虞青莞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譬如老柳树下的那口井。

  叶惊阑又道:“你可别多想,只是茶坊一事罢了,其他的,蒙歌也没打听得周全。”

  “蒙芝芝也有失手的时候?”云岫调侃道,想当初王嫂那里还多亏了蒙歌扮的“蒙芝芝”,左一口“姐姐”,右一口“漂亮阿姊”,换来了一手有用的资料。

  牺牲一人色相,成全大家幸福。

  美事一桩。

  “连叶知芜都对骑马之事一窍不通,你又怎能要求蒙芝芝无所不能呢?”

  说起自己穿女子衣裙的事来,脸不红,心不跳。

  云岫暗骂一句:厚脸厚皮。

  厚脸厚皮的叶惊阑拉着她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官兵抱着长矛打瞌睡。

  只有两三个站得笔直,强迫自己和正在打架的上下眼皮做斗争。

  “干什么的!”有一士兵乍醒,长矛横着,就快戳到叶惊阑的鼻尖。

  叶惊阑亮出腰牌。

  “原来是叶大人。”

  他们已经得了沙城土霸王的消息,既然叶惊阑愿意亮明身份,那就万事随着这个钦差折腾吧,反正不是他犯下的事,随便叶惊阑怎么查。

  “锦衣巷如何走?”叶惊阑朗声问道。

  收了长矛,有些局促不安的士兵抓了抓耳朵上边的头发。

  他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啊。”

  总是听说锦衣巷,那里曾是穷人、乞儿的云集之地,这么几年过去了,捱不过去的多了,眼下仅剩曾停和另外两家命硬的落魄户儿。

  士兵又补充了一句:“叶大人要想去那里寻线索的话,多半是白费劲,那里的人和外边的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说自己是穷的有骨气……”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穷就是穷,还非要和骨气牵扯上。我们救济的可不少,也不见他们有骨气的拒收啊!”

  看来沙城百姓对锦衣巷没有多大好感。

  毕竟送给他们的吃食和衣裳是没有收回的可能性的,沙城百姓本没有指望他们能给予什么回报,但他们的自命清高让救济过他们的人心怀怨念了。

  看来这锦衣巷里的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人。

  穷人,有骨气的穷人……

  “来了来了。”一大颗肉球圆滚滚地到了云岫跟前。

  曾停一指叶惊阑,那指头虚虚地戳中了叶惊阑的眉心,他不大高兴了,忿忿地说道:“贼丫头,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若是你早说是两个人,我才不会答应你带你去锦衣巷。”

  “且当他不存在吧。”云岫笑笑。

  曾停撇嘴,扶正了脑袋上的帽子,“一个大活人呢,当什么不存在,亏得你说的出口来。来者是客,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就这样吧。”

  他们往第一条巷子里走。

  “老板,你对一弱女子也下得去手。”叶惊阑瞥他一眼。

  曾停的手拨着算盘子儿,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要是对一男儿下得去手,那才不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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