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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向来


  北落师门本来正高昂着头颅,在夕阳西下的远山背景里立成了一座威风的雕塑。

  牵着它的是一个高高的黑衣年轻人,北落师门蹭蹭那人的手——那是它的主人。

  他旁边还站着个矮个子的人,正倚着一匹灰毛同伴,两人看样子正在讲话,氛围还蛮融洽。

  这人它没怎么见过,挺陌生,不禁想探头过去嗅一嗅那人的气味。

  但它是谁?

  它是马中贵族北落师门。

  “探头探脑去闻一个陌生人”这种有损气场的事,它是不屑做的。

  于是忍住了。

  但不动却不代表不问。

  喂,灰毛。北落师门高傲地同它的同伴打招呼。

  那灰毛马明显出身草莽,一身泥腿子习气。站没站样,正陶醉而懒散地嗅着地上的一蓬花草,闻声也没大反应,就拿眼角斜乜了它一眼。

  ……?无视我?北落师门难以置信地把一双苹果眼瞪得更大了。

  喂!我问你话呢!你家主人是谁?我怎生不识得?北落师门立起耳,保持着风度不耻下问。

  你谁啊。灰毛马眯着眼,爱答不理地嚼了一口脆生生的草茎。

  我是北落师门,从江北来。

  夕阳下的白马浑身上下仿佛被镀了一层金,灿烂而逼人,它昂起脖子傲然道。

  哦,没听过。泥腿子灰毛平淡无味地应了一声,连眼也没抬。

  ……

  北落师门呆掉了,气得鬃毛都要竖起来。

  我在问你话!你敢不答?

  问的什么?忘了。

  ……我问你家主人的名号!!做什么和我家公子站在一处有说有笑?

  切,关你何事。

  ……你!!

  北落师门再矜贵的性子也被这赖皮似的灰毛激出了火气。

  它也管不得陆忱还在一边,恼火地扬起前蹄,不轻不重一蹶子撂在了那灰毛的屁股上。

  嘿哟……灰毛呸掉了嘴里的干草,甩甩尾巴往前挪了半步,惊诧地回头望了一眼。

  江北娘们脾气还挺大。

  ……你妈娘们,老子是公的!!

  北落师门这下真怒了,大喝一声,一头往灰毛身上撞过去,把所有的好风度都踩在了脚下。

  ……

  夜弥只觉得背后的坐骑挪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骤听得耳边一声高亢马嘶!

  “唏律!”

  她的那匹懒骨头灰毛马像是被什么东西大力地冲撞了一下,整个人,不,整个马踉跄着横移出去三尺!

  “怎——”瞎姑娘夜弥一脸茫然,全无防备就被造反的靠垫撞了出去。

  失去重心的瞬间,她悲哀地闪念:

  为什么……为什么偏是内力全失的时候……惊鸿步能用也好哇……

  完了。

  她被甩出去的时候直挺挺地像块僵硬的木柴,帕子下的脸生无可恋。

  ……

  然而下一刻,夜弥料想中的狗啃泥并没有发生。

  ——她被人扯住了手,因着惯性半转了一圈,轰地撞进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半张的嘴来不及合拢,上排牙就磕上了什么东西——

  “嘶!”

  “唔!”

  夜弥和她撞上的人同时低呼!

  左手腕上的淤青被那人再次拿捏住,虽然让她免于啃泥……但夜弥仍疼得叫出了声。

  陆忱也没好哪儿去。

  上一刻这女人还在静如处子地摸着马脖子,下一刻便疯兔一般向他兜头冲撞过来!他好歹眼疾手快捞住了人,她那一口牙却“咔吧”一下狠狠嗑上了他的锁骨。

  明明还隔着衣服,但陆忱就是有种感觉,夜弥的牙口是真的好。

  估计……破皮了。

  一时间,马乱嘶,人吸气,场间实在七荤八素,另那边听到动静看过来的老林三人简直不知道先顾哪儿。

  “……哥哥?”

  “姑娘没事吧!怎么了这是?”

  “哎马怎么惊了?”

  夜弥捂着嘴甩手腕,蹙紧眉头含糊嚷道:“无日(事)无日(事)!”

  陆忱见状松开手,向那伸着脖子看的几人送出声音:“没事!马撒欢罢了。”

  他回过头,不动声色地转了一下肩膀,几乎被那一口铁齿铜牙撞得麻了,想来夜弥也断不会好受……他低头瞥到夜弥的手腕,沉吟一刻。

  “……抱歉。”

  “对唔(不)住……”

  两人话同时出口,又是齐齐一怔。

  夜弥捂着嘴扬起头,陆忱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仿佛能感觉到她的疑惑。

  “……里(你)道什么歉?”夜弥说话如同嘴里含了块儿糖。

  陆忱吸了口气移开眼,转身大步去抓那肇事的北落师门,撂下一句:“大概是我骨头太硬,咯着你的牙了。”

  夜弥无辜且茫然:“……嗯?”

  ……

  后话少提,左不过是一烈一懒两匹马最终都被抓了回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至于这几匹一向温顺的动物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兴奋以至于冲撞了主人……估计就要成为一桩悬案了。

  总之,陆忱三人七磨八蹭,好容易上了马,别了这酒肆,向着一天前的来路折返而去。

  梓月新得了银葵的小铃铛,正在兴头上,也就没再跟她哥抢北落师门,乖乖地上了安静的赤马,一路时不时撩开袖子欣赏一番亮闪闪的手腕,摇头摆尾很得意。

  陆忱则一路无声打马,面色平常。

  只在出了巷道拐上大路的时候,夜弥耳尖地听见陆忱的呼吸重了一瞬。

  她心下一动,脑海里不知第几次浮起那破风穿雨来的一把青刀。

  ……

  陆忱的确是想到了前一日的事。

  他侧头睨了一眼长街——不过十二个时辰,昨儿的一场泥泞狼藉就已然看不到了。

  最后的夕晒给这边城涂抹了一层渺远苍艳。他们几骑的影子被长长地投在地上,寥寥人车行踏而过,踩碎了生脆的野草。间或有人声犬吠从相邻的小巷深处远远传来,显得又寂寥又热闹。

  陆忱眸色转深,望着渐空的街道出神,抬手摩挲不离身的山鬼。

  “今日天气可比昨儿好多了。”夜弥的声音突然响起,她蒙着眼睛,却仿佛在顺着陆忱的眼光看着长街。

  “从来多风雨,习惯了便觉得无所谓好不好的。”

    陆忱难得正经接话,既没敷衍,也没毒舌,倒让夜弥有些吃惊了。

  她陪着陆忱驻马长街,默了片刻后轻笑道:“明明是很有雅意的事,被陆楼主一说倒显得沧桑了。”

  “哦?”陆忱转马回身,直视灰马上的红裙女子,“请教姑娘,失意岐路,长歌当哭,雅在何处?”

  “人间多岐路,没有轻裘怒马,竹杖芒鞋即可;遇风霜雨雪,没有广厦庇护,同舟倾盖亦好。”

    夜弥扬了扬嘴角,一勾缰绳,灰毛马悠悠哉哉地转身:“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呐。”

  陆忱在马上顿了一刻,幽深的眼睛映着前头的夜弥和更前面的梓月,被夕阳赤金的光照得很清亮。

  直到陆梓月远远地唤他,他才应了一声。

  一夹马肚,轻快前行,把长街和影子都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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