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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颓唐


  夜弥是在陆忱拔刀的时候到的。

  她刚要举步拐出小巷,只见一个精瘦矮小的人推着堆满的独轮车叮铃咣啷撒腿跑过路口,显是在仓皇避雨。

  ……嚯,跑得还挺快。

  看方向,陆忱也该从那边——

  “铿!”

  突如其来,有猛兽出栏。

  凌厉杀机如影随形,狠逼那人而去!

  “唰!”

  一道青光如苍龙怒啸,山呼海应,黑夜风雨为之失色!

  伞下,夜弥的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

  ——这当然不是夜弥第一次看到陆忱拔刀。

  不久前在此间谷的野湖,他误把她当成刺客,对她出刀。

  第二次,今日在荻花镇口,他横刀示警,喝退了一帮起哄架秧子的江湖豪侠。

  夜弥再不情愿也得承认,他用刀的这两次,着实都是惊艳的。

  这人……真的很适合拿刀啊。

  陆忱冷而稳,一身气场仿佛能镇鬼神,使刀时就更冷。

  动作从容干净,又快又利落,像是以刀为指,可破冰扬雪,亦可乱叶拈花。

  他的刀术如美人,在骨不在皮。

  一种精确到毫厘的“控制”感,赋予了那把青刀极其独特的气质,让人见之心折。

  如是玉君子,雅正雍容,方圆规矩。

  又似浪荡客,起承转合,飒然得意。

  ……

  夜弥撑着伞,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风雨里的人如同一道狠辣的闪电,突进,腾起,怒喝,高举着长刀向前砍下!

  她睁大眼,无声地提起一口气。

  鬼刀惊风雨!

  恰如其分,犹有不及。

  在这一刻,夜弥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些江湖人会因为“陆忱”这一个名字而仓皇逃散。

  她没见过陆忱这样拔刀,更没有见过……这样的陆忱。

  太陌生了。

  失控。

  凶猛。

  悍利。

  磨牙吮血。

  毕露锋芒。

  不加掩饰的杀机,在瞬间破开眼睫,空气仿佛都生出了恶狠狠的倒刺。

  “……!”

  夜弥悚然色变!

  刺客的直觉无比清晰地告诉她:陆忱,是真的要杀人。

  不出意外,下一刻,他的猎物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他的头颅会被斩下,一腔子血会盘旋着飞溅,他的残肢会因为惯性继续向前移动,直到四五步之后才会软倒在地,然后再也不会爬起来。

  那可以想见的画面……让夜弥的手心激出了汗。

  伞柄如同扎根在掌骨,心跳顺着血肉传到掌心,她几乎感觉头顶的伞都在共振。

  ——不过是一个交睫,千般念头走马灯似的轰然滚过心头。

  而她最终选择钉在原地没有动。

  微抬起伞,嘴抿成一线,夜弥目光如针,盯死了那个黑蛟一样的人——

  一定……

  一定有理由。

  他既做了,就一定有缘由。

  赌了。

  ……

  “啊啊啊啊啊啊!!!”

  兔起鹘落。

  什么都发生了,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瘫倒在雨中的人惊声嘶叫,半空中的陆忱如受重击,踉跄坠地,刀“哐”地一声狠砸落地,铮鸣荡开雨滴。

  直到那个人鬼哭狼嚎地跑起来,干瘪狼狈的身影消失在空街尽头……夜弥手心一松,喉间吊着的一口气尽数送出,冷汗混着冷雨,湿透了重衫。

  远去的的猎物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凭借了怎样的运气,才能从这样的一刀下逃出生天,他只管不要命地往前跑,惊惧丧胆地大叫。

  “……救命啊……妖、妖怪杀人了……”

  夜弥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深色眼瞳里映着长街中央茕茕孑立的影子——只望了一眼,未散的惊疑复又卷过心头。

  那个人……

  似乎在发抖。

  在那野鸦一样的惨嚎声里,浑身湿透的陆忱拄着他的刀,垂下头沉默。

  方才那个劈下惊天一刀的鬼神,像浮冰一样散去了。

  光环和阴翳一并离体,最终只留下一副魂不守舍的躯壳。

  他很慢地转身,走回到赤马身旁,抬手去摸这温驯的动物。山鬼被他毫不在意地拖行在身后,刀身溅满了雨和泥。

  半刻之后,这个年轻人突然转身冲到路边,弯下身子开始吐。

  ——这个时刻,耳中眼里似乎再无声色,夜弥只能看见他紧绷的、痉挛的肩背。

  漫天冷雨如鞭,抽在陆忱的脊背,空荡荡的街上,只有那马靠近他,弯下脖子拿头去蹭他的脸,像是抚慰,也像怜悯。

  都是落水的动物……吗。

  夜弥吸了一口气,移开眼,不再看那个人。

  她沉默转身,刻意掩了声息,去比来时还要不露行迹。

  ……

  方才,在屋里看外头的风雨,夜弥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

  她想要带着热乎乎的鲜酿,去寻那一个将至之人。

  为什么呢?

  这酒肆的位置如此偏僻,第一次来的人很容易错过的。

  而且,被风雨和非善之辈缠了一路,应当正是身心疲乏的时候吧?

  烈酒入喉,会暖一些。

  就当……

  还他那一杯蜜糖水。

  “咔。”

  老旧的伞柄在她手心被捏出一声脆响。

  夜弥打着伞,猫似的闪身匿进了深巷,闭了闭眼,心里前所未有地泛起悔意。

  今日到底是不该再出门。

  做什么非要迎出来?

  梓月和北落师门都在此处,他说随后来,便一定有他的办法啊。

  一整坛的小白杏就在炉子上温着,还欠这酒葫芦里的几口么?

  实在是……

  来得不巧。

  啧。

  ……

  窥伺,是一种可以轻易满足人好奇心的行径——掀起一层光鲜面皮,看那底下藏着的究竟是人是鬼。

  痛痒悲喜都是别人的,而捅破隐秘的快感和成就却是自己的。

  何乐而不为?

  而夜弥不是。

  她从来对这种事深恶痛绝。

  不磊落,不爽快,很猥琐,也很懦弱。

  她不曾想,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一个窥伺他人隐秘时刻的看客。

  尽管撞破这一幕并非夜弥本意,可她不能否认,方才看见那个极其陌生的陆忱、那个从来冷定自持的人如此失态,她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竟是……

  竟是无法移开眼睛。

  温热的酒,在手中的葫芦里轻微摇晃,晃得人的心思都跟着不稳起来。

  “……”

  夜弥顿住步子,蹙眉立在伞下,轻呼了一口气。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那个在风雨里发抖的影子像是刻在了脑子里,让她感到烦乱不安。

  滴答滴答……

  写着两个红色大字的牌头正滴下雨水,一颗颗砸在她的伞上,微小震动传到手心,竟让人感到沉重。

  夜弥收了伞,却没有进去。

  她转过身,用后背抵着酒肆湿漉漉的门,望着黑洞洞的巷子口。

  半晌,她抬手拔了酒葫芦的塞子,一仰脖,喝了满满一口小白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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