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谢裴看起来十分狼狈。
乔映瑶只见过谢裴高高在上的模样，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狼狈的谢裴。
乔映瑶的视线就这样与他的目光在寒冷冬日的空气之中撞在了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见谢裴有些窘迫地别开了视线。
上一世的谢裴，乔映瑶所认识的那个谢裴，却着实与窘迫这两个字是搭不上边的。
上一世的谢裴是令上京城人人胆寒的皇子，他手段狠辣，性情诡谲难以捉摸，连太子殿下都是要让他三分的。
乔映瑶死后，她看着谢裴将尊贵的太子殿下都践于足下，像是对待一只脆弱、肮脏的蝼蚁。
“姑娘？”书怀扯了扯自家姑娘的袖口，欺身靠得近了些，在乔映瑶的耳边轻声喊了两句，“姑娘怎么了？”
乔映瑶这才从回忆之中抽身出来，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视线依旧是落在了谢裴苍白的脸上，应道：“无事，不过是觉着前面那小郎君瞧着有些眼熟，便多看了两眼。”
乔映瑶自然明白，那人是谢裴。
“唔，”书怀小心翼翼地瞧了眼谢裴，在乔映瑶耳旁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姑娘可是话本子看得多了些，这样一见钟情的戏码可不适合姑娘。”
乔映瑶疑惑地看了看书怀，又看了看谢裴，最后将视线又落在了书怀的身上，状似无意地问道：“书怀不知道前边那个小郎君是谁？”
书怀凝神瞧了瞧，摇了摇头：“不认识呀，姑娘。”
乔映瑶意味不明地喔了一声，又问：“那你方才说的那小世子，书怀可曾见过一面？”
“书怀不曾见过。”书怀如实答，“这小世子神秘得紧，左右奴婢不过是个小丫鬟，哪里有这样好的命去见那些个皇亲国戚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早些时候的谢裴并不是十三殿下，想来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让谢裴以永平王世子的身份活了许多年。
又在某一年成为了十三皇子。
那又是为何，谢裴会在自家的花园中跪着？是谁这样欺负他？
尽管不是皇子，左右是个尊贵的小世子，又怎会这样可怜地跪在雪地之中呢？
他……他一直被这样欺负着么？
乔映瑶抿着唇，慢吞吞地朝谢裴靠近。
直到乔映瑶站在了谢裴的面前，她才微微俯身，轻问道：“小郎君，你可是觉着我家花园的山茶十分好看？”
谢裴没有回话，他冷冰冰的视线落到了乔映瑶的脸上，像是掺杂了雪花一般，霎时间便冻得江以桃打了个寒颤。
可这样狼狈的、冷漠的谢裴，依旧是好看得让乔映瑶轻声叹气。
不可否认，他长了一张十分好看的脸。
乔映瑶只口不提谢裴为何跪在这花园中，只是伸出葱白一般的指尖在，轻轻触了触颜色鲜红的山茶，笑道：“小郎君，这山茶花开得真好。你说是不是？”
谢裴还是没有说话。
“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或许是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乔映瑶的声音有些低落起来。
谢裴依旧沉默，他盯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好像是要透过眼睛望向她最深最深的灵魂深处里面去一样。
乔映瑶并不怕他，也没有什么恼怒的情绪，三两下地便解开了小斗篷上的系带，将斗篷胡乱地往谢裴身上一披：“这样冷的天气，你可不要在我家的花园里感冒了，再来讹我呢。”
“哎，姑娘——”书怀一时间没有忍住，惊呼出声。
乔映瑶也不管，朝着谢裴眨了眨眼睛，转头便走了。
小姑娘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衫，袖口与裙摆都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白兔毛，衬得她一张明媚精致的脸更是可爱。
主仆两人走得慢，谢裴远远地还能听见小丫鬟不满的声音：“姑娘，您本身就畏寒，这样将斗篷给了旁人，着凉了可让书怀以死谢罪罢！”
那小姑娘一点儿架子都没有，竟也小声地讨着饶：“书怀最好啦，下次我可不敢了。”
小姑娘走在一片茫茫的大雪之中，红得像是一滴血。
谢裴抿着唇，收回了视线，伸手一扯，又垂眸盯着手中这顶一样是红色的斗篷。
和小姑娘的衣衫一般，外边缘也十分整齐地缝上了一圈雪白柔软的兔毛。
谢裴的手指落在斗篷上，轻轻闭上了眼，喟叹般喃喃出声。
“阿瑶，阿瑶。”
乔映瑶与书怀一同到前厅的时候，宴席看着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人群三三两两地坐在矮桌后边，小声谈笑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倒也并不显得吵闹。
乔映瑶站在门边远远地朝着兄长福了一福，再抬眸的时候眼睛陡然酸涩起来。
上一世，将军府被栽赃叛国之后，父兄都没有逃过冤死的命运，她甚至不曾见到过兄长的尸身。
还能再见到兄长对自己微笑，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罢？
乔映瑶站在这儿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她向来不喜欢做这些如芒刺背的目光，便不再逗留，带着书怀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了。
身旁坐着的小娘子乔映瑶瞧着眼生，朝她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也不再说些什么了。
可那小娘子倒是个十分自来熟的姑娘，挪着坐垫就往乔映瑶的身边靠，笑道：“娘子便是那乔二姑娘了罢？”
乔映瑶不着痕迹地往另一旁闪了闪身子，应声道：“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姑娘？倒是我没有见识了，竟是不认识姑娘您。”
那娘子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纤长的手指朝着虚空指了指，说：“我是不远那张家的，唤作慈慈，旁人都叫我张三娘。”
“乔映瑶，三姑娘只管唤我瑶瑶便好。”乔映瑶又悄悄地挪了一挪。
乔映瑶抬眸瞧了瞧眼前的姑娘，轻轻抿了抿唇。
“叫什么三姑娘，阿瑶真是生分。”张慈慈露出一个笑意，将自己桌上的桂花糕朝着乔映瑶推了推，又说，“瑶瑶叫我三娘便好。”
张慈慈的笑十分真诚，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着亮莹莹的光。
乔映瑶凝神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也露出一个笑意来：“三娘。”
张慈慈又将桂花糕推了推：“这桂花糕好吃得很，阿瑶也尝一尝罢。”
顿了顿，张慈慈像是恍然间发觉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将桂花糕又拿了回来，讪讪道，“差点儿便忘了，阿瑶就是乔家的姑娘，这厨娘做的桂花糕自然是日日都吃，哪里还有什么新鲜的。”
乔映瑶眼疾手快地从小碟子上拿出一块桂花糕来，眨眨眼睛，温声道：“这桂花糕我向来都是喜欢的，谢谢三娘。”
张慈慈见状笑得更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三娘，”乔映瑶小口小口地吃着手中的桂花糕，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便想起了谢裴跪在雪地的模样，闲聊一般说道，“今日我来的时候，瞧见有人跪在我家的花园里，给我吓了一跳呢。”
张慈慈沉默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人好像是借住在张家的一个郎君，叫裴……裴什么来的，今日不知怎么是惹恼了我那些哥哥，便……”
……
乔映瑶也沉默下来，她不过是随口一提，想着从这张慈慈的口中听出一个什么市井八卦来，不曾想谢裴竟就住在张家。
这便是……便是世间奇怪的奇缘罢？
听着张慈慈的话，乔映瑶露出一个十分好奇的神情来：“借住在三娘家？若是方便的话，三娘可否告知一二，以解了瑶瑶的好奇？”
“那人——喔，那人是叫做谢裴来的。”张慈慈一手作拳，放在另一手的手心敲了一敲。
张慈慈又说：“我知道得也不算多，这谢裴是永平王府的嫡子，说是自出生起便伴随着什么灾祸，自小就不受宠。这一次也不知是触了永平王的什么霉头，这一下便将他丢到张家来借住了。”
乔映瑶倒是知道这永平王，是官家的同胞兄弟。
“那——”
乔映瑶的话都不曾说完，便被张慈慈有些愤怒地打断了：“这谢裴果真是个灾星，自他来到张家，我便夜夜里做噩梦，真讨厌。”
乔映瑶轻轻皱了皱眉，或许是因着谢裴上一世对自己有恩，一时间竟然想着要怎样去反驳张三娘的话。
张慈慈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本身也不是个什么坏心眼的姑娘，说完便又叹了口气，感慨道：“不过呀，这谢裴也是有些可怜。早些时候在王府中就是受尽虐待的，连到了这张家来也是，张家人向来是不将他当一个小世子看的。”
乔映瑶听得有些发愣，连方才想好的反驳的话都哽在了喉咙口，转个眼的时间就忘记了，再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见乔映瑶不回话了，张慈慈还以为是她并不想听这样无趣的话题，又说了句“谢裴也是活该”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桂花糕是没有兴致再吃下去了。
乔映瑶垂着眉眼将桂花糕放在了眼前的小碟子上，又想起来谢裴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竟是有些怅然。
乔映瑶从未见过少年时期的谢裴，从未见过这样苍白的、脆弱的谢裴，尽管是上一世谢裴病弱的那些日子，也与现如今的谢裴有着不一样的气场。
好像是精美的瓷器，轻轻地一摔，就要粉身碎骨。
在乔映瑶与谢裴那少得可怜的几面之缘中，谢裴总是露出淡淡的笑意，那双好看的眼睛中却满是冷意。
在乔映瑶的魂魄跟在谢裴身边时，看见的他是高高在上的，万人都匍匐在他脚下。
他骄傲又强大。
不是今天这样的。
原来，少年的谢裴是这样的。
原来，谢裴这样可怜。
“阿瑶？”张慈慈扯着乔映瑶的袖口，轻轻地晃了晃。
乔映瑶回过神来，眨眨眼，应了一声，又说：“三娘，往后若是有机会，我可否去你家中寻你说说话？”
话一说出口，乔映瑶也有些后悔，不过是想到了谢裴可怜的模样，就说出了这样冲动的话。
张慈慈心大，又是个自来熟的姑娘，对于乔映瑶说的话自然是十分欢喜，笑意盈盈地就答应了。
乔映瑶也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意。
忽然间，乔映瑶察觉到不远处有股视线正直直地凝视着自己，像是黑暗中窥光，带着诡异的试探。
这倒视线来得过于直白，乔映瑶皱了皱眉，循着视线的来源望去。
只一眼，乔映瑶便像是坠入了冰窖之中，浑身冰冷，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面上的血色也在霎时间褪去，素白着一张干净的小脸。
是太子殿下，谢呈。
太子殿下像是没有察觉到乔映瑶的失态，轻轻地、缓缓地朝她勾起一个温和的笑意。
乔映瑶的脸色更白，好似是在方才的那一瞬间回到了前世，太子殿下端着一杯毒酒站在自己的面前，脸上挂着的也是这样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乔映瑶眼眶微红，慌乱地挪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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