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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唤取佳人舞绣筵


  轻风微起,烛火摇曳,马车吱吱呀呀停在了县令府门。县令带着整个县的官员守在府门口,迎接姗姗来迟的张峄。
  张峄穿了身淡红锦袍,花里胡哨地别着珍珠、玉环,配着香包、宝刀,最重要的是——带着窈窕美人。
  只见一只葱葱玉手轻巧地拨开了车帘,美人面容姣好、五官精致,尤其是一双杏目明媚动人,如盛着星汉、闪着灯火。
  她闲闲散散伸出手来,歪着头浅笑,不慌不忙看着马车下的张峄。
  张峄忙两步上前,伸出手来,扶着美人下了马车。
  姬二娘云髻高束,鬓边一朵嫩黄色的海棠花,珠串摇曳,微光闪动,一动一静竟都如画般和谐美好。她仪态极好、神情得体,顾盼之间,如同集齐了满街的烛火、漫天的星光,由着张峄搀扶着下马车时,也丝毫不显局促。
  众人一时有些呆了。
  反而是张峄笑道:“某带了心爱的美人过来,明府莫怪。”
  豫章县令这才回过神,忙说:“怎会!美人如这宴上佳酿,向来嫌多不嫌少!”
  姬二娘只是低头,莞尔一笑,眸光却有些暗。
  众人笑起来,调笑之间,一众锦袍华服洋洋洒洒进了府。
  拐过角门,正是暗处,张峄抱歉地与姬二娘低语:“有些人自己是混账东西,还自认风流,正派男子也没人瞧得上他,你别气。”
  姬二娘没吭声,张峄忙又强调:“我明天就让人找个僻静地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顿,今天你忍忍行不行?”
  姬二娘翻了个白眼:“我知道。”
  角门的黑暗极其短暂,绕过回廊,赫然出现在姬二娘与张峄眼前的是一座灯火通明的院落,一排桌案上已经摆好了点心、醇酒,桌案后,各有两名仕女捧着扇子立在两边。
  张峄与豫章县令推让一番,领着二娘坐在了侧边席位。
  姬二娘身体微微前倾,斟了一杯酒,一双眼睛柔柔看着张峄,含笑低头,双手捧给张峄。
  饶是见惯了京城贵女、美人们这一套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仪态,张峄还是觉得一刹那的呼吸凝滞。他唇角翘起笑,微侧身与姬二娘咬耳朵:
  “您快别这样看我!太勾人了些!”
  姬二娘暗暗伸手掐他,唇边却甜甜地笑,娇俏地瞥他:“阿郎说什么呢~”
  张峄倒吸一口冷气,求饶说:“您老打死我吧!”
  姬二娘掩袖娇笑,打情骂俏似地回他:“阿郎快别取笑我了。”
  张峄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下来,连姬二娘给自己倒酒都不敢受了。
  可这一出放在别人眼里却是艳色十足。
  美人本就如玉,一瞥一笑俱是风流韵味,举手投足满是情意绵绵,看得人好不喜爱。
  可惜人家的主子是张峄小郎君,就算他们色心大起,也没那个胆子和张峄抢女人。
  没一会儿,酒肉端了上来,张峄没心情和这些地方官说场面话,只顾闷头大吃。
  唯独姬二娘还记着做戏做全套,时不时给张峄倒酒夹菜、软语温存,肉麻得张峄叫苦连天。
  姬二娘默默数了席上女子,瞧她们穿着打扮,应该都是府里的侍女,可这足足二十个年轻侍女,对于小小县令府来说,已经不少了。
  没一会儿,豫章县令拍拍手,一队歌女舞娘踩着莲步,袅娜而入。张峄这人多少有些缺根筋,只要美人们不凑上来对他动手动脚,看见谁都不由心生怜爱。
  何况这琵琶铮铮、吟唱婉转,美人们一字排开,长袖挥舞,似群雁归巢;没一会儿,又换了队形,腰肢纤细,如芙蓉出水。
  一曲毕,张峄拍着掌由衷赞:“美人本就如玉,和着舞乐,便是璞玉出尘,白璧无瑕!”
  姬二娘一唱一和,娇滴滴地酸:“郎君这是见了新欢,便忘了我这个旧人!那些舞乐,我学他十天半个月,总是能学会的!”
  “你?!”张峄大笑:“人家这是多少年磨出来的功夫!”说完转身问县令:“明府告诉她,您的这些美人们练了有多久,也好绝了我这美人儿的心!”
  张峄没追着管他查案、如今又坐在下首赴宴,豫章县令心里舒坦了许多,酒气熏陶之中、美人香气之间,没什么犹豫就回答了:“不到一年功夫便也能练好了!”竟然没什么隐瞒,直接就答了。
  姬二娘便掩嘴笑:“阿郎瞧瞧,在明府府里学上一年,我也是能的!”
  “那我干脆把你留在明府这儿,过上一年再来见你!”张峄逗她,转身问县令:“明府说行不行?”
  县令忙不迭摆手,洗清关系:“某府上哪能教养出这些秋娘!是有位过去在教坊司的歌女养着她们,偶尔借某一用罢了!”
  瞧他有所警觉,姬二娘不再多说,只继续和张峄调笑。
  没一会儿,舞娘们散开,有两个来到张峄身边,盈盈下拜。
  张峄吓得人都后仰了,支支吾吾说:“美,美人们不必……嘶!”话还没说完,他就倒吸一口冷气。张峄忙改了口,笑嘻嘻说:“不必拘束,来一同吃酒!”
  案下的手却不停歇地揉着自己的大腿。
  罪魁祸首姬二娘无事人一般,跪坐到了后边。
  两个舞娘一左一右围着张峄,大概是参照着姬二娘挑的,都是杏眼翘鼻的美人,现在与她在一块,仔细一看却没半点相似:她们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神情怯怯的,还总带着些瑟缩。不像姬二娘,眉眼媚时如含春波,羞时似在雨中,百般神情,各有风流无数。
  “阿郎,您喝酒。”一落了座,小舞女便端着酒敬张峄,既不调情、也不说笑。姬二娘这才有些相信她们也不过才教养了不到一年。
  张峄握着美人皓月似的手腕,抿了口酒,手指摩挲她白净的皮肤一会儿,便流氓劲十足的往里钻。
  美人仍旧垂着头不反抗,身体却僵硬得像掉进了冰窟,睫毛枯叶似的颤个不停,没一会儿,竟蓄满了泪意。
  张峄是个怜香惜玉的,“哎呀”一声,问:“你叫什么?”
  “儿,儿……”她犹犹豫豫着,思索了会儿才答:“儿叫兰釉。”
  “这名字不错,谁给你起的?”
  兰釉恭顺答:“教养儿的秋娘起的。”
  张峄点了点头,松了她的手,又去问另一个:“你呢?你叫什么?”
  那舞娘本有些松了口气,经张峄一问,也害怕紧张起来:“儿叫兰叶。”
  “哟,”姬二娘媚气十足地又说话了:“是单你俩从了兰辈儿,还是有别的姐妹啊?”
  兰叶回头答:“我们姐妹几个都是从兰字辈的。”
  这些美人们虽然歌舞绝佳,却还是风月场的新手,哪里有张峄描述的、平日里宴席上常见的美人们那般风情万种。姬二娘心里百转千回,忽然冒出个念头:这些秋娘,会不会甚至还未经人事?
  佳酿美食、皓腕酥胸,一群所谓白衣卿相、儒学名士没一会儿就在女人乡里软倒一片,姬二娘随口说:
  “阿郎这样喜欢她们,不如今晚带他们回去?”
  两人心有灵犀,姬二娘话音刚落,张峄便赞同地说:“你倒是个懂我的。”
  说着,就一把揽起那胆子小的兰釉,要往内宅去。兰釉低呼一声,被他揽着的身体木头似的不能动弹。
  谁知道,一直站在外头的几个年长秋娘跑了进来,求着张峄说:“这两个女童哪能供阿郎玩乐呢?阿郎去内宅瞧瞧,早有懂事的美人温香软玉在榻上等着您了!”
  张峄回头与姬二娘对视一眼,姬二娘忙凑过来,一把打开妈妈的手,娇俏又不失盛气凌人地骂:“我家阿郎用得着你扶?!”
  又转而缠着张峄说:“阿郎,她们不行,我陪你,你要是不要?”
  张峄松了口气,忙笑嘻嘻躲开女人们的围追堵截,靠到了姬二娘身上,与她三言两语地调笑。
  众人这才发现张峄已经喝得颠三倒四,连路也走不稳了,忙都离了席,将他和姬二娘送进内宅。
  雕花大门合上,烛火摇曳生姿,在纱帘罗帐上摇荡出暧昧的姿态;若有似无的熏香窜进两人五脏六腑,勾引得人浑身舒畅;小侍女守在门口,端着温水说:“阿郎,水已经给您备好了,您若需要,叫儿便是。”
  张峄揉着眉心,吩咐:“爷不喜欢干事的时候有人在外头,你们去院子外头。”
  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
  在张峄检查四处陈设的时候,姬二娘灭了熏香,疲累地坐到床上,靠着被褥看他四处忙活。
  确认安全后,张峄拖了个坐垫坐到床边。
  在明明灭灭的灯火里,他那飞扬而明媚的面目也柔和了许多。一晚的应酬让张峄疲倦,他靠在墙上,发自肺腑地、沉重缓慢地叹了口气,舒展了身躯,低声告诉姬二娘:
  “那个叫兰釉的小秋娘,整条手臂都是伤痕。结痂掉了、新肉覆盖在伤处,疤痕会消、疼痛却烙在心里头。我握着她的手腕时,她眼里都是痛苦,手冰得没一点温度,却生生忍着,一动都不敢动。”
  他被那样恐惧而绝望的眸子神色深深震慑,只觉得那一双眼睛徘徊在他心口,怎么也甩不掉:“你我也见过不少教坊司出来的师傅,按她们的身份钱财,有几个能养得了这样多的秋娘?
  “若说这师傅是名家,有歌女舞娘主动拜其为师,这些女童又怎么可能这样勉强畏惧?
  “可见所谓的教坊司师傅只是个幌子,她们也不过是替人养这些秋娘,养到合适的时候,就送去真正的主子那里。而那幕后之人,逼良为娼、掠民为奴,让她们孤立无援、身陷泥淖……”
  张峄没再说下去,良久,徐徐问姬二娘:
  “二娘,你在那夜暴雨将至前带着人掘坑找尸的时候,目的是什么?”
  姬二娘看着自己的手,缓慢而坚定地陈述:“武三思无恶不作、武氏一族横行朝野,我李氏天下为奸人所害、被小人所污,二娘彼时一心想帮哥哥铲除祸患,也想……稳固储君与自己的地位。”
  张峄站起身来,垂眸看着她。
  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映着烛火,明亮而透彻,又问:“那今晚,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十五六岁的少女颤抖着身躯、眼含着泪水委顿在为官者的酒肉里;看到极致的奢靡享受与极致的孤立无援。那些娇艳似花儿的秋娘们,与醇酒、美食一样,不过是太平盛世的装点;是极乐的阴影里,被遗忘的生命。
  她为自己过往的冷漠摇头叹息,答:“二娘这些年,身居百尺楼,只看得到有心之人堆砌装点出来的辉煌,却看不到小民于盛世之中的挣扎。”
  张峄抱着一床被褥躺到地上,吹灭了蜡烛,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是亮着的。
  他低声说:“二娘,其远身为储君,仁善明理、你贵为公主,纯良和顺。我张峄于长安一众少年中,着实算不上什么英杰,如今入朝堂、涉世局,不敢求张氏一族日后荣光、亦不稀罕狗/屁史书上那几笔春秋……盖因信你二人为人耳。然而接下来的这一路,终将如逆水行舟、绝壁攀岩,我只愿,你我都莫丢了方向、忘了本心。”
  “朝堂之上的权欲之争总是高高在上,可背后却有多少百姓挣扎于生死一线,我如今,也终于看着了。”姬二娘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和她自己对话:“身居百尺楼,掌权的人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久了,有几个能记着万民的艰难呢?”
  黑暗在沉默中缓缓地升腾,淅淅沥沥的雨声将生灵淹没,他们心中,却总还是留着那一轮月亮的。
  那时的他们,赤诚而无畏,比谁都确信,荒坑埋尸案终将揭开武家掠人案的罪恶一角,让所有的幕后之人无所遁形,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盛世……
  ------题外话------
  号外!号外!百尺楼里的小公主,下楼啦!热爱美人的妖道君,下山啦!
  注:
  1.秋娘:敬称。亦作“秋孃”。唐代女伶的通称。唐白居易《琵琶引》:“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唐元稹《赠吕二校书》诗:“共占花园争赵辟,竞添钱贯定秋娘。”
  2.百尺楼:泛指高楼。《三国志·魏志·陈登传》:“汜(许汜)曰:‘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陈登)。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牀卧,使客卧下牀。’备(刘备)曰:‘……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於地,何但上下牀之间邪?’”大意为:汉末许汜记恨陈登冷遇他,刘备便说:“陈登希望您忧国忘家,具有匡扶汉室之志。可是你却向他提出买田宅屋舍的要求,陈登当然讨厌你了,假如当时是我,我肯定会去百尺高楼上高卧,而让你睡在地下!”后来便用“元龙百尺楼”形容崇高的形式,或表示高下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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