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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梦魇


江麒愣怔地站在雨里,指尖嵌进了掌肉之中,却仍是不敢置信,双目迷离地看着眼前的纷飞细雨。

        就好像一根根银针一般刺入了他的心肺之中,带着寒意彻心彻骨,面色也渐渐地泛起白。

        只觉得眼前的一花一木,一檐一角都变得陌生了起来,一点一点地褪去温色。

        原来这十四年来所有他以为一切都是假的。

        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是皇后养育他长大的,他幼时哪怕是磕了摔了一下,皇后都会满脸关怀地将他抱起,柔声细语地问他哪里疼了,然后仔仔细细地给他包扎好。

        自他会认字开始,皇后时常手把手地带他写字,教他典故诗书,就算他有时顽劣打翻了砚台或是偷溜出去玩,她也未曾重罚过他,仍是温柔地嘱咐他要勤于课业,要积厚成器,才能致远任重。

        他也在这样的教诲中渐渐成长了起来,体恤皇后的辛苦与不易,对自己要求很高,文武兼济,希望日后能堪大用,能让母后放心,父皇改观,照顾好钰儿。

        可到了现在他才明白他活在一场精心设计的局里十四年之久,他这些年走的每一步,受到的每一次关心和每一次冷眼都在旁人的算计之中。

        只有他一人还躺在少不经事的温床上做着春秋大梦,醒后才觉落木飘零,寒风渐起。

        难怪。

        难怪自钰儿出生后,皇后虽然仍对他温柔体贴,却没有日日问起他的近况了。

        自钰儿开始识字起,便越来越少问起他的功课了。

        最初他只以为是他大了,无需再让母后如此操心,他也该替母后排忧解难,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帮忙带带钰儿了。

        可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来他这颗棋子被用了十多年,已经助她在后宫中立好位置了,便不需要再这么费心费力地作戏了。

        只要他在最后做好一块最打眼的引箭牌,就能让她安心,一切落幕。

        可是他呢?

        他被蒙蔽在其中这么久,连自己的生母都没见过。

        他对皇后剖心析肝,却只得了诛心二字,还与杀母仇人相伴了十余年,成为了她最有利的棋子。

        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从七八岁开始父皇便对自己冷眼相待,原来是将他看成了生母与他人苟合后留下的耻辱。

        一切一切,都只是一个局罢了,甚至到了现在他都还在这个局里前行着,不知何时才能逃脱,又能如何逃脱。

        雨点声急,在冷风的吹拂下恍若淬进了冰渣,将人的手脚冻得有些发紫。

        走廊外交谈的人已经走了,东笙面色不安地站在江麒身旁,撑着伞的手有些拿不稳,飘进来了不少雨水,淋在江麒的身上化开一道道水痕。

        就恍若江麒此时心间落下的墨一般,晕开了一片暗沉的浓色,压得人近乎喘不过气来。

        “我们回去吧。”

        江麒眸色微沉,脸上落了些沿些伞缘飘进来的雨丝,整个人看起来苍白了不少。

        但仍是平静地开了口。

        “好,殿下您再往我这边靠着些,不然半个袖子都要湿了。”东笙见江麒终于有了反应,半舒了口气,不再提起先前听到的事,随江麒慢慢走回去了。

        只余雨声作响。

        江麒从梦中惊起,还没有从那场旧梦中恢复过来,只是失魂落魄地将滑至腰间的被褥捞起到身上,以解长夜寒凉。

        他在床上坐了许久才缓过了神,脑内也渐渐冷静下来。

        “好久都没有梦到那日了。”江麒垂着眸,眼底浮开几抹涩意,只要一闭眼就能想到那个雨声连绵不断的场景,和再也不想听见的声音。

        即使是过了这么久,他也依然无法从中脱身出来,活个潇洒自在,仍是看不清自己的归途。

        他苦笑一声,努力想要将心底的情绪驱散掉,不愿再想、也不愿多想。

        可又怎能如此轻易。

        屋子一片黢黑,有些辨不清房内物件摆放的位置。

        江麒觉得嗓子有些干渴发哑,便轻身从床上翻身下来,往屋外走了出去。

        东笙还在外间睡得正香,丝毫没有因为雨声醒过来,闭着眼将大半张脸枕在被子间,看起来睡得很是舒服。

        江麒不忍搅他好梦,于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往楼下找茶喝去。

        “裴殊的屋子怎么还亮着灯?”

        四周皆是黑茫茫的一片,阒寂无声,只有裴殊的房间里映开了一片烛光,恍若沉夜间闪烁的一颗孤星,独自落下微茫清光。

        江麒渴得紧,没有多想,于是借着这点光摸黑下了楼,找寻着放着水的地方。

        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在空荡荡的客栈中磨开声响,能听到近处传来的回响,有种空旷阴沉的感觉,混入了外头的细碎雨声中。

        凉飕飕的冷风自堂前吹来,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能感觉到身上漫上的寒意。

        江麒越走越寻不到方向,于是停下了脚步,凝神思考着他是从客栈的哪个地方下来的。

        “你在做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幽幽从江麒身后响起,让江麒一个措手不防地猛然回过身来,差点吓得喊出声来。

        “原……原来是店家啊。”江麒缓了口气,面色还没从惊吓中恢复回来。

        “殿下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是有什么事?”客栈的店家认出了江麒,语声变得缓和了起来,“方才我见有人在这里,还以为店里溜进来了小毛贼呢,没想到打扰到殿下了。”

        “哦没事,本王只是想下来找杯茶喝,房里的茶壶没水了。”只是虚惊一场,江麒的语气也渐渐平和了下来。

        店家:“这样啊,那小的去给殿下烧壶茶,殿下在这儿等等。”

        “好,麻烦你了。”

        江麒坐在了大堂的座位上,看着窗外落下的雨点坠成了一根根细密的线,将沉沉夜色遮掩在雨幕之后。

        没过多久,店家就拿着壶烧好的茶水过来了,给江麒倒了杯茶。“有些烫,殿下慢些喝。”

        江麒将茶杯捧在手中,感受着杯身上传来的阵阵热度,手间暖和了不少。

        “店家为何这么晚了还不睡?”

        店家叹了口气,说道:“原本小的早早便睡下了,结果半夜被雨声吵醒了,就起身来看看了。”

        “殿下也许不知道,长平县已经两年没什么雨水了,庄稼收成不好,山也荒了,哪有长乐安平的样子。”

        “只愿来年春时能多些雨水,让长平县的百姓秋时能有好收成,不然这日子还怎么过。”

        “官府没有发放赈灾物资吗?”江麒喝了两口茶,问道。

        “有是有,但拨下来的银两到了我们这儿,也没有多少了,更何况分到每家每户?”

        “拿到的银钱物资只能暂解饥渴,等过了十天半个月,还是那副样子。只有家底殷实的地主囤的粮食比较多,加上减免了徭役赋税,还能趁此高价出售一些粮食,就算粮食不够了,也能低价从外地再运些过来,稳赚不赔,衣食无忧。”

        “苦的仍是寻常百姓,实在过活不下去了,只能流离到外地去讨一口吃食,长平县便越来越荒凉,也有不少流民死在了道上,连尸身都不知被埋在了何处。”

        店家怅然地看着窗外的雨,可惜这场雨落的不是时候,已经快要入秋了,长平县今年注定还是颗粒无收。

        听到平民百姓过得如此凄苦,江麒的心沉了下来,总觉得滋味不好受。

        赈灾虽本是官府的职责,可乡坤富商不倾囊相助也就罢了,还趁此赚百姓们的血汗钱,这无疑是让灾区百姓雪上加霜,不但无粮食裹腹,想买还需得天价,如此循环往复,难怪街道上饿殍千里。

        再说朝廷拨了上百万两银子去赈济受灾百姓,也命各地官府开放粮仓,可听店家所说,不像是接受到口粮的样子,莫非当地官商勾结,竟以粮仓赚百姓钱?

        江麒思量片刻,然后说道:“既然知道了这些情况,本王明日便会派人将此事呈回京城上报给朝廷,知道灾情仍未解决后朝廷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的。”

        “如此便多谢殿下了。”店家听后心中一喜,面上的愁色也淡了不少,连忙给江麒又倒满了茶。

        “店家对鸿常寺可有了解?”江麒又饮了几口茶,问道。

        店家应道:“鸿常寺是我们这里的老寺了,听说已经建了百余年,以前香火一直很旺盛,寺里的住持也颇有声望。”

        “长平县旱灾以来,鸿常寺便时常为百姓祈福,也派僧人下山施了粥。”

        “县里干旱了一年后就只有雾山上的溪流还未干涸,每每有人来取水,寺里的僧人也从未阻拦过,只是会限制取水的频率和量,以防取之过度而导致水源枯竭。”

        江麒不解,“这么看来,鸿常寺不应与人结怨才是?”

        “小的确实从未听说有人与鸿常寺结过怨,但此事一出,县里的百姓多少会有些忌讳,便没有什么人再去鸿常寺上香祈福了。”店家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甚至有人打心底里认为鸿常寺不灵验,不然怎会祈福了一年多长平县都没有落雨,还有僧人死的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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